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44925800000079

第79章 星殒蓉城(6)

真正的好官在这儿!”李愚指指郭崇韬,郭崇韬连连摆手,“周公,管仲,诸葛,还有国朝的魏征,汾阳王郭子仪,才是百姓的好父母官!我能为匡复大唐做一点点事,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就是大大的功劳哇!”东瀛子说,“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能做好一两件事就不错了!”李愚也深以为然。郭崇韬却忧心忡忡地说:“‘未会汉家青史上,韩彭何处有功劳?’”李愚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这是您的《赠将军》里的句子吧?”东瀛子点点头。李愚说:“‘八表顺风惊雨露,四溟随剑息波涛。手扶北极宏图永,云卷长天圣日高’,多豪放!把一个为天子建功立业的将军形象写得活灵活现!怎么就没了前两句?成了断头将军?”郭崇韬猛地一震,李愚自觉失言,没再开腔。东瀛子思索了好一阵,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像刚刚兴起的对联的残对,绝对,我现在也,也补不上去了……”李愚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补不上去了’?你有现成的诗!”其他二人都抬头看着李愚。李愚说:“‘将军悟却希夷诀,赢得清名万古流’。还有:‘如何饮酒得长醉,直到太平时节醒’!”东瀛子说:“您说的那两首,都不如《读书台》:‘山中犹有读书台,风扫晴岚画障开。华月冰壶依旧在,青莲居士几时来?’对郭侍中这样的人,还是读书最合脾胃!”郭崇韬叹了一口气,说:“隐居,读书,是我一生向往的生活,可惜呀,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喽!”东瀛子淡淡地一笑,说:“人家佛祖早就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哪里有‘骑虎难下’一说?”郭崇韬也一笑,“世上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您看那蜘蛛,结网不易,下网就更难喽!”说着,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东瀛子。东瀛子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诗,就是那首《听雨有感》: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耳听闲雨轻敲瓦,心悸鹅蕊漫摇珠。表奏陈情刚催泪,草掩荒冢却鸣乌。思接浩淼难道尽,且凝静气戏投壶。

李愚也站起身,走到东瀛子身旁,两人一起看。看完之后,李愚连声称赞:“好诗,好诗!”又侧过头问:“公台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没见过?”郭崇韬没有说话,凄然一笑,东瀛子和李愚四目相交,没有说什么。东瀛子把诗折起,交还郭崇韬,郭崇韬又把他藏进了内衣口袋。三人都低下了头……

正在他们三人有点冷场时,殿外走进一个人,高高的鼻子,浓浓的眉毛,深深的眼睛,脸色有点忧郁。“来,来,来!贫道就说嘛,高人聚会,怎么能少了你!”

回头问郭崇韬和李愚:“你们不认识吧?贫道介绍一下。”东瀛子拉住来人,“这位是郭侍中,郭招讨,这位是李参军,翰林学士。”来人淡淡地地一稽手,脸平静的象雕塑。“在下山乡野人李珣。”“我们叫他南乡子。”东瀛子补充说。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哦——”郭崇韬猛地想起来了,“‘乘彩舫,过南塘,棹歌惊起睡鸳鸯。

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竟折团荷遮晚照。’是先生的大作吧?先生的十三首《南乡子》,首首精彩!”李珣先是一惊,跟着脸上和泛了许多,抱拳答谢说:“过奖了,过奖了!老夫也是后学。”李愚猜透了李珣的心思,故意逗他乐:“您老是后学,谁,还敢称先生?”李珣瞥了一眼李愚,说:“韦端己呀!他的词多漂亮!您听:‘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少女的心理、感情,多热烈,多生动!”郭崇韬说:“你们二人,不相上下,都好!可以说,齐名,齐名!”李珣连连摆手说:“我哪敢与先贤比肩?羞煞!折煞!”东瀛子接过话头:“德润公,别谦虚了!你们二人,的确不相上下。从内容上说,都喜欢写闺愁离情,语言都柔软华美。当然,也有细微的不同。比如,公台的词明净多于凄婉,而韦公的词凄婉过于明净。原因嘛,其实也不难根究——韦公与贫道同乡,流落蜀地,因为割据,有家不能回,思乡的悲伤每每流露词中。而公台生于梓州,在家乡为官,加上蜀地十几年的相对稳定,衣食无忧,欣喜自会时时点染词句。”东瀛子的这段评论,让郭崇韬和李愚陷入了深思,李珣却不以为然。

“天师读过我的《渔父》,怎么还能说‘明净多于凄婉’?”东瀛子说:“《渔父》只是一首,还是您近来填的,它,当然不能代表您的整体风格了!”郭崇韬忙问:“《渔父》?写的什么?”“二位听听”,东瀛子吟诵道:“水接衡门十里余,信船归去卧看书。轻爵禄,慕玄虚,莫道渔人只为鱼。”

“好一个‘莫道渔人只为鱼’!”李愚品咂了一会儿,说:“恭喜天师,您又多了一位道友!”东瀛子微笑着说:“他哪里愿与贫道为伍?他的‘轻爵禄,慕玄虚’

是吃不上葡萄的愤激之语!”李珣笑笑,随口吟道:卷却诗书上钓船,身披蓑笠执渔竿。棹向碧波深处去,几重滩。不是从前为钓者,盖缘时世厌良贤。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

四人相顾大笑。东瀛子抚掌,“妙,妙!德润公的自白,也为郭公台的‘骑虎难下’作了注解。”李珣不解地注视东瀛子,郭崇韬红着脸说:“人的一举一动,虽由天性,却也受时世的极大影响。譬如天师刚才评韦端己词的高论,让在下茅塞顿开。过去,我读韦端己词,只读到思妇思乡愁长,词语穠艳软媚,还没有悟出,韦公用思妇思乡折射了当时的乱离,抒发了希望统一向往和平的思想。这种思想,正是时世对文人的影响,它,绝不仅仅是‘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那种纯情思念,而代表了当代的民意啊!”东瀛子说:“对,对!一些人只看到他的词里写的是美人啊花草啊,就给他封了个‘花间派’代表人物,说他的词抒写的是上层的冶游享乐生活。他们忘了,中华诗歌从《诗经》到《离骚》,哪个不是用美人、花草比喻正义、君子或美好的愿望?韦公的词,绝大多数都是借美人的口,抒写乱离的愤懑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你随便拉出那一首,比如《归国遥》:‘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单栖无伴侣。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

是不是用的花啊草的?可是,希望归乡的感情多么浓烈!怎么才能归乡?只有国家统一!就说他的《菩萨蛮》四:‘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猛一读,似乎真是写达官贵人醉生梦死的。如果仔细读读,就不难发现,词里隐隐含着词人无尽的愤懑和热切的期盼。诸位,你们觉得,贫道的话有没有一点道理?”李愚一个劲地点头,郭崇韬痴痴地,似乎还在玩味,李珣则笑嘻嘻地听,不置可否。“当然,不可否认,有些人把词作为消遣,写一些卿卿我我的事,那也是对战乱的逆反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或者是饭后茶余的休憩。比如我们的南乡子,采药归来,腰酸腿疼,为什么不能唱唱曲,填填词,放松放松?”李愚惊讶地问:“李老兄还精于医道?”东瀛子说:“嘿,你不知道,他可是当代一大医圣,不仅精于医术,对草药还有很深的研究,著有《海药本草》!”郭崇韬听说,赶忙站起来,深深一揖,说:“不知老先生还深通医学,晚生失敬了!医学,是济世救民的神圣之学啊!什么时候,愿一睹先生的大作《海药本草》。”李珣还礼,说:“拙作还没完稿,有些还需考订。待书成之后,一定奉上,还望指正。”两人又谦让了一会儿,郭崇韬又说:“刚才天师说过,中华诗歌大多用美人比喻正义、君子,个中原因,在下还说不清楚,请诸位不吝赐教。”东瀛子说:“侍中如此说话,我们谁还敢开口?”众人点头称是。“尽管这样,贫道也要表表愚见。比喻,总要比得像一点,美人美呀,正义呀君子呀,都是美的事物,所以就用美人作比。假若用我们这些糟老头子比,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李愚说:“是呀!美人提着框,说是采桑而不采,凝望大路,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真叫凄婉动人。换一个糟老头儿,拄着拐杖,手搭凉蓬,东张西望,像贼又没力气,那成什么话?”李珣说:“怎么啦?‘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不是好诗?”李愚忙说:“好诗好诗!那是舐犊之情。男人,感情大多藏在心里,不太外露,所以,这种场面就少一点。诗词作者大多是男人,写男人的就少了点。在我们男人眼里,女子,一是美,二是弱势群体。她们的思念,她们的痛苦,更能打动人,有时候,叫人撕心裂肺,不忍卒读。”

东瀛子说:“参军说的弱势,不可一概而论,总体上说,女子是弱势群体,常常需要男人保护,但一,某个具体的人却不一定是弱势,比如武则天。二,有些借着高枝抬高了自己地位的女子也不是弱势。尤为可怕的是,她们在幕后,一般人不防。

高地位加出其不意,致使她们出手更具杀伤力。第三,就是那些平民女子,一旦发狠,也极难对付。因为她们是弱势群体,促使她们出手更隐蔽,更黑。因为她们明白,不能一招致命,敌方醒悟过来,她们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古今中外的先贤智者,在研究了女子之后,有的说:‘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有的说:‘女人是魔鬼,是祸水,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她们弄坏的。’”郭崇韬的脸色由红转黄,由黄转青,十分难看。李珣并没有看郭崇韬,他的眼光没离东瀛子。东瀛子刚刚闭嘴,他就开口问道:“天师,今天,你怎么说出这么一段奇谈怪论?我们都有姑姨姐妹,我们都是女人生的!她们辛辛苦苦养育了我们,我们却在诅咒她们,这合你们的教义吗?”没等东瀛子说话,李愚插上来说:“天师说的是个别情况,不指所有女子。有的男人不是更坏吗?比如朱温,比如刘守光。就象朱温刘守光不能代表你我和全体男人一样,那几个女人,也不能代表我们的母亲姐妹和全体女人!”

东瀛子笑嘻嘻地说:“李参军,高论,高论!贫道说的,只是本人管见,不是道家教义。咱们本来是研讨文学现象,贫道有些跑题。不说了,不说了!”郭崇韬依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李愚说:“天师啊,我们来您这青城山,还没有欣赏云海山色,你能否领我们走走?”东瀛子高兴地说:“怎么不能?

贫道见你们说的热闹,不忍打搅。你们要游,给你们领路,解说,贫道义不容辞!”

众人刚出山门,突然从山下先后飞来四骑,他们神色慌张地分头与郭崇韬耳语一阵,郭崇韬抱拳对东瀛子、李珣说:“真不凑巧,军中有些急事,失陪了!”

便和李愚急急离开了上清宫。东瀛子说:“如此行色匆匆,必无好事!天下,恐怕又要大乱了!”李珣哼了一声,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来,还是我们的是生活好:诗酒傲王侯!”

他们一行六人,顾不得山路崎岖,打马飞驰。刚下青城山,要拐弯的时候,“扑通”“扑通”,跑在前边的参军李愚和一名士兵栽下马来。郭崇韬猛一勒马,战马直立起来,差点把他掀下马。待马落下前蹄,只见两边崖畔已经站了三四十人,为头的喝道:“鬼儿子,拿买路钱来!”其他三名骑兵急忙拔出兵器,把郭崇韬隔在身后。郭崇韬大喊:“谁敢撒野,我是郭崇韬!”崖畔上的人一听说是郭崇韬,几个人拔脚就要开溜。“看你那熊样!哪里去?”头儿拍拍手中的刀,骂道,想开溜的几个极不情愿地停住了。“你就是郭崇韬?好哇,我正想为我们的皇帝立点功呢!

听说你是书生,不会武功,哈哈,也算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我们的福大命大造化大!”回头对他的喽罗喊:“抓活的!”喽罗们干嚎着冲下来,眼看就杀到郭崇韬身边。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嘣”“嘣”“嘣”三声弓弦响,冲在前边的三个土匪应声落马!双方都一愣,郭崇韬抬头一看,廷信带着一彪唐军冲来,杀得那些喽罗四散奔逃。廷信命令部分军士追杀,他带着另一部分跑向他的父亲。郭崇韬问:“你,怎么,来啦?”“不是鼎丞叔传你的命令,要我们接应的吗?”“哦——”

郭崇韬恍然大悟,“是你李叔叔……快,快看参军!”一位骑兵抱着李愚,哽咽着说:“李参军,殉,殉国啦!”郭崇韬一个箭步冲到李愚跟前,只见他的身旁,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满是鲜血,李愚头上一个血窟窿,还在向外淌血。郭崇韬一把抱过李愚,号啕大哭!

魏王继岌的行宫,灯火通明。灯下,坐满了唐军大将,他们神态严肃。魏王看看郭崇韬,小声说:“郭令公,您说吧。”郭崇韬似乎还没有从李愚之死的悲痛中缓过来,他面容憔悴,诚恳地推辞:“还是您说。”魏王继岌面向大家:“好,我说。

大家知道,李参军为国捐躯了,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这几天,各地接连传来快报,川西、川南、川中发生大规模暴乱,有些还打起了勤王的旗号,大家说说,该怎么办?”任圆问:“暴乱的是些什么人?”李绍琛说:“那还用问,主要是打散的蜀兵呗!”廷信插了一句:“还有些饥民,也有一些恶霸豪右趁机捣乱。”李从袭说:“问那些闲话干什么?管他是什么人,剿就是了!”郭崇韬打起精神,说:“不行!我们的军队本就不多,加上刚刚占领成都,凡事应该谨慎,避免引起新的祸乱。李参军死啦,我比谁都难过,也比谁都想报仇!可是,我们做事,一定要顾及大局!不能因为几个坏人暴乱,就弄得西川全境不安。对暴乱的人,能安抚的尽量安抚,尤其是对饥民,绝对不要动用武力。但是,对那些不甘心失败的有组织的蜀兵,还有那些妄图复辟的余孽,要坚决镇压,绝不手软!”李从袭问:“你能知道,哪股是饥民,哪股是败兵?”李绍琛没好气地说:“李公公,男人女人,你能分清楚吧?只要男人女人能分清,哪股是饥民,哪股是败兵,我们做将军的,就能分清!”魏王继岌瞪了李绍琛一眼,说:“李将军,说话注意分寸!他是监军!”李绍琛心里说,“他在宫里,管的是笤帚扫把!”他看了一下郭崇韬,把想说的话咽下肚子。郭崇韬说:“行了,行了,议大事吧!”任圆说:“也没什么议的,郭招讨怎么说,我们怎么做!”魏王继岌说:“本王也是这么想。郭令公,您就下命令吧!”郭崇韬说:“那——李将军,你去川南,那里最乱,也靠近南蛮,要小心从事。任将军,你到川西,注意吐蕃动向。廷信,你带一彪人马,到川中剿贼,特别注意,分清乱军与饥民,该抚即抚,该剿即剿,不可造次呈强!”各人领兵去了。

王宗弼的府邸大堂,现在是郭崇韬处理军政大事的行营。郭崇韬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不了两行,摇摇头,把书扔在公案上。卷着的书好象不满意窝着,呲啦啦又回到了封面,显出了《玉堂闲话》几个大字。郭崇韬的心里忽有所悟,随口吟道:“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可惜,这会儿,哪里还有“静气”?更没有投壶的雅兴!他,在堂上踱来踱去,心里乱得象麻,理不出个头绪。一会儿是杜光庭闲云野鹤的潇洒身影,一会儿是李愚那流血的头颅,一会儿又是李建及那幽怨的眼神,一会儿又是刘皇后那妙曼的舞姿……他拿起近几天的几份斥报,上边赫然写着:乱匪的数量增加一千多股,地盘也有扩展到十几个州,他心里更加着急,一把把斥报甩在公案上。正在这时,中军来报:“魏王驾到。”郭崇韬一怔,魏王很少亲自登门,今天有什么大事?急忙整理衣冠,出门迎接。魏王进堂,气烘烘坐下,虎着个脸,一言不发。郭崇韬耐住性子,问:“魏王亲自登门,有何见教?”

魏王把手中的一纸文书“啪”地拍在公案上,“你自己看!”郭崇韬一惊,他还从未见过魏王发这么大的火。郭崇韬拿起一看,是“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后边,有王宗弼和几十位伪蜀降官的亲笔签名,还有,还有李绍琛、郭廷信、郭廷诲的签名!郭崇韬生气地问:“你拿这个,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还要问你哪!

郭令公,你想做西川节度使,直说好了,何必唆弄这些人……”郭崇韬也生气了:“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魏王指着郭崇韬的鼻子吼:“你什么也没干?这又作何解释?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堂堂招讨使竟然也用鸡鸣狗盗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