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44925800000008

第8章 牛刀初试(8)

乐队和伴舞的都下去了,中厅,就剩下刘夫人兀兀地站着,像接受审判的囚犯。韩夫人、伊夫人和所有大臣将士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殿门。一个老人蹒跚地走进来。他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袍,也看不清什么颜色,胳肢窝、前襟几个地方破了,灰不遢遢的棉絮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脚上的棉鞋开了线,像张青蛙嘴,一走路,就发出“扑——嗒嗒,扑——嗒嗒”的响声。他一边走,一边朝四下看。当他走过刘夫人身边的时候,身子突然一颤,“你是——”刘夫人的脸一下子黄了,惊慌地向后退,不小心踏住裙摆边,一个趔趄,跌坐在李存渥面前。存渥隔着桌子,把她扶起,闻闻手,一股香香的、痒痒的感觉。“嗯——”晋王威严地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随着一声喝问,老人知趣地跪在晋王面前。“刘天渊。”“哪里人氏?”“魏国,噢,魏州成安人。”“你到这儿干什么?”“投奔女儿。大王,你不知道,去年,春夏大旱,夏粮颗粒无收。秋天又大涝,湿热难奈。可怜她妈饿得皮包骨头,想念女儿,把眼睛哭瞎了。又不幸染上瘟疫,后背出了痈疽,溃烂得看不见好肉。没法睡觉,只能趴在我的腿上。没钱买药,疼得她整夜整夜地哭。我有什么办法?只能陪着她哭。这不,眼睛也哭得雾噔噔地,看不清了。”他略略抬起头,晋王李存勖才看清楚,他的头发花白花白的,胡乱束在头顶,用一方说不清颜色的葛巾拴住。

脸像榆树皮,土褐色,粗糙而且沟壑纵横。汗水蜿蜒流下,冲得脸上一道一道的,让人想起沙漠里干涸的河床。下巴只有几根胡子,黄黄的,活象盐硷地里枯干的芨芨草,在风中辛酸地摇曳。再看那眼睛,像大蛇光顾过的鸟巢,空空的,只留下几丝丝血,几片片毛。晋王李存勖的心也像被毒蛇咬住了,抽抽掖掖地疼,他的语气明显地和缓了:“您,老伴还在吗?”“不在了。今年正月初一,她,她过世了。临死,还声声哭叫她的女儿哇!”“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怎么到晋宫来的?”“珠珠,哦,刘彩珠,刘彩珠……”一听“珠珠”二字,站在晋王身旁的景进心里“咯噔”

一紧:原来,十几年前,老晋王攻魏的时候,派景进到民间找些女孩儿,以充后宫,这珠珠就是那时候抢来的。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景进带着老晋王的几个亲兵在成安乡下已经转悠几天了,还没有一点成绩——

兵慌马乱的,街上看不到几个女孩。偶尔有几个,不是嘴大,就是眼小,他都看不上。中意的也找到几位,却是大户人家,那家丁如狼似虎,他们不敢动武呀。也是天意,傍晚,他们将要回去的时候,在村口碰到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往村里走。

她的左手拿把小铲,右手提着小笼,笼里盛着嫩生生绿油油的野菜。这个小女孩,脸上虽然灰不拉叽,可脸若鹅蛋,眉毛弯弯,一双眼睛晶莹透亮,骨碌骨碌地转。

他心里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滚鞍下马,笑嘻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小嘴一嘟:“我不认识你,我不告诉你。”虽说脸蛋写满了不乐意,那声音,却脆脆的,甜甜的。他满意极了!“我是你的远房舅舅,住的很远很远,你当然不认识我了。你爹你娘在家吗?”“那不是。他们等我回家,用野菜煮饭呐。”顺着女孩的手指,跑过来一男一女。“珠珠——珠珠——”“哎——”

小珠珠一边答应,一边提着笼向爹娘跑去。“快,快,抓住她!抓住她!”几个亲兵如梦初醒,一把就把小珠珠抱上了马鞍,抖抖缰绳,那马,飞一样地跑了。小珠珠还紧紧地抓着她的小笼,那野菜滴滴沥沥撒了十几丈远。景进急忙认镫上马,那男的也刚好冲到他的马前,伸手拽住了他的马缰。他一抡鞭子,打在男人手腕上,男人“啊”地一声惨叫,放开了马缰,他一下看清了男人失形的嘴和嘴下几根稀疏的黄胡须。马已经跑出去一箭地,他还听见“珠珠——珠珠——”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景进想,哭什么哭!这么一个尤物,放在你们家里,我们不抢别人也会抢,就算不抢,她还不得饿死……转念一想:“也难怪,我们小时候上树掏雏儿,那老的,也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有时候,还叨你几嘴呐……”

“景公公”,晋王的叫声把他从回忆中唤醒,“是你接的刘夫人,你看看,他是不是刘夫人的父亲?”景进心想,接了多少女孩,当时的情景都记不清了,唯独刘夫人的父亲,印象特别清晰,他的胡须黄黄的,稀稀疏疏。上前一看,还真有点像!景进为难了:怎么回答?拿眼睛余光一扫刘夫人,见她暗暗朝自己摆手,“好像不是吧?”景进说。刘夫人紧走几步,跪倒在晋王脚下:“妾母死的早,父亲是个将军,妾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妾五岁时,父亲不幸被乱兵杀死。妾抱着父亲的尸首痛哭流涕。待埋葬了父亲,妾就四处流浪。后来,被景公公接入晋宫。曹夫人就是妾的母亲,老晋王就是妾的父亲!哪里来的田舍翁,竟然如此羞辱我!晋王啊,你可要给妾做主!”说罢,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煞是可怜。刘老汉听女儿如是说,嘴张的大大的,不知合拢。过了一阵儿,他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一个“卜郎鼓”,转了两下,那鼓竟然发出“咕咚咚,咕咚咚”欢快的响声。这响声,像有魔法,把殿内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到天真幼稚的童年。“珠珠,还记得这把卜郎鼓吗?

你四岁半那年,看人家小孩玩卜郎鼓,你也要。可咱家穷啊,买不起,你非要。爹拉你回家,你一头撞到门框上,脑门撞了一条大口子。血把半个脸都糊了,把爹娘吓得魂都没了。爹看你那么想要,出去给财主打了半年短工,才换回这把卜郎鼓。

你见了卜郎鼓,多高兴哇,出来进去都揣着它,连睡觉都搂在怀里,哪个小孩想要看看,你都不给。那段时间,全家人多高兴啊!”刘老汉抹了一把眼泪,“唉,你说你没有这个务农的爹,采药的爹,不要紧,爹走。爹把这个卜郎鼓留给你,做个念想。爹见了你一面,也看出你过得好,爹,也就放心了,再也不操心啥了!”说着,刘老汉站起来,拿着卜郎鼓朝刘夫人走去。“哎,又忘了一件事。你娘临咽气的时候还叮嘱我,‘见了闺女,一定要摸摸,看她撞伤的头皮长平了没有。女孩儿,破了相,难找婆家’。你走的那年还没长平哪,这都成了你娘的心病。这会儿,让爹摸摸,长平了没有?日后,九泉之下,见了你娘,我也好给她回话呀。”刘夫人下意识地摸摸,手像被蝎子蛰了一样,那可恶的疤痕,还在!哈,头发,多亏头发遮着,别人看不到!她又静下神来。看父亲拿着卜郎鼓朝自己走来,刘夫人惊恐地尖叫:“不——要!不——要!”直朝晋王身后躲,晋王没动。刘夫人见刘老汉还向前走,就弓起腰,疯一样冲过去,一头就把刘老汉撞了个四仰八岔,卜郎鼓却“空——咚咚”滚到晋王脚前。晋王弯腰拾起卜郎鼓,翻来覆去看,鼓皮完好,鼓身摔裂了一条口,摇摇,还能响,可声音已经变成撕裂的苦音。敬新磨放下乐器,上前搀扶刘老汉,搀不起,景进也来帮忙。好一阵,刘老汉慢慢站起来,挣脱两人的搀扶,揉揉腿,捏捏腰,什么也没再说,转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走去。这时候,殿内没一个人动,也没一个人说话,静得让人头皮发嘛,只有“扑——嗒嗒,扑——嗒嗒”的响声,那么清晰,那么沉重,在大殿内回荡,回荡……

十七

昨天见到父亲,刘夫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思来想去,她派丫鬟倩桃去请景进。

景进来了,刘夫人指指外边,叫倩桃出去盯着。刘夫人从袖子里掏出五十两纹银,放在身旁的桌子上。“这东西,赏你!”景进没有道谢,也没推让,也没上步抓银子,却说:“你为夹城夫人吧?奴才看出来了。这事,好办!用不了半年十个月,我让她自动滚蛋。”刘夫人说:“夹城夫人,是生地里插铧,深不到那里去,好挤兑。我担心的是……”“哦,我明白了……据奴才看,你父亲,哦,他,他,也很爱你……”刘夫人的眼里忽然亮晶晶的,可那种亮光就像黑夜里的鬼火,一闪又无影无踪了。“他,爱我有什么用?他要是三公,那怕是个小小的刺史,不爱我也行!”景进的心也不由咯噔一下,喃喃地说:“你的技艺没白学……”刘夫人把脸一沉,“你,什么意思?明说!”景进说:“没什么意思。奴才是说,那个人似乎还很疼你。”“别扯淡!我没心情!你知道,那事,还没完……”“奴才知道,没完,没完。那,您说,怎么办?”刘夫人说:“我要知道怎么办,还请你?”景进沉思了半晌,说:“这样行不行?你把不能认他的原因给他挑明,他爱你,就不会再纠缠你……”“这话能说吗?怎么给他说?”景进没话可说,又沉思了半晌,“给他点银子……”“不行!”刘夫人说,“我也想过,给他点甜头。可他有了银子,强盗抢了呢?要是经商,经营不善,或者坐吃山空,还不回来找我?那时侯,岂不更遭?”

景进说:“那就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吃好喝地供着……”“什么狗屁主意!”刘夫人说,“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让人家抓住了,别说梦想玩完,我的脸也没地儿搁……”

“那——我也没主意了!”景进摊开双手,看着刘夫人。隔了好一阵子,刘夫人招手,景进凑过身子,刘夫人在他的耳边咕哝一阵,景进惊恐地喊了一声,刘夫人瞪了一眼,“看你那出息!”景进傻傻地点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可是,景进派了不少人,四处寻找刘天渊,也没见个人毛!刘夫人忧心忡忡地督催几次,还是没有结果,慢慢地,也就松下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