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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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土崩瓦解(1)

最近口里起火,生了白斑,饭也吃不畅快,唐皇忽然想起伊夫人,“她有不少偏方,能治疑难杂症。”便信步踱到嘉庆殿,一到廊下便喊道:“伊夫人,朕来了!”

景进一咳嗽,他才想起韩夫人死了,伊夫人走了,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酸楚,遂坐在走廊的石阶上,闷悠悠地望着天空出神。还不到一杯茶的工夫,就觉得屁股下面凉凉的,用手一摸,什么东西?弯腰看看,一绺小草,从石条缝里钻出来,被他压成了糊糊。他忽然想起杜牧的《秋夕》里的句子——“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下,他算彻底领悟了这两句的含意了!正想起身,隐隐瞥见走廊尽头的有个黑影,极像韩夫人,他刚要招呼,那个黑影一闪,不见了,他又想起内苑闹鬼的事来。“景大夫,采择民女的事,有什么进展?”景进躬身答道:“派下去的人,倒也努力,只是近几年,灾荒不断,百姓饥羸,没有几个中意的。”“朕就不信,方圆几千里个大唐,竟找不出几个丰腴女人?”景进说:“也有个别丰腴,可长得歪瓜裂枣,常人见了尚且皱眉,怎么能充后宫?”“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就办不成了?”“能能能!”景进忙说,“不过,得到魏博一带去找。”“为什么?”景进说:“魏博一带,土地肥沃,人杰地灵,听说妖冶女子不少。不过,不过——”

“怎么了?”“听说,妖冶女子大多是银枪军后代,没人敢征呀!”“为什么?”“皇上问的是——”“银枪军后代,为什么多美女?”景进说:“简单的很,吃穿不愁呀!”“那就奇怪了!历代后妃都从官宦家选取,一般百姓想都不敢想。能在银枪军后代中选征,对他们来说,那是多大的恩典?怎么还不敢征?”景进沉默了一阵,说:“这个原因嘛,奴才真说不清。”“你去,你亲自去,把朕这个意思向他们说明。真要碰上那些隐匿不报或抗拒不交的,就地正法!”景进躬身施礼,“那——

奴才就去了?”“去,要快!魏王马上班师了,在他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办好!”

景进一到邺都,立马找到王正言,传达皇上口谕,要他下令各地进献女孩,年龄在六岁至十六岁之间。并一再强调,无论民间城镇,士农兵商,不许遗露,更不许有意藏匿。王正言把景进的话变成了告示,到处张贴,一时间,适龄女孩结婚的结婚,找婆家的找婆家,年龄小一点的,逃的逃,藏的藏,农村城镇鸡飞狗跳。

晚上,随从报段凝拜访,景进急忙出迎。“景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不辛苦,不辛苦!倒是将军坐镇魏博,劳苦功高,皇上十分挂念呀。”两人坐定,段凝拱手言道:“段凝感谢皇上惦念,专为皇上预备了一份礼物。”遂朝外喊道:“来人,把礼物呈上!”随声进来一位军校,双手捧着一个布袋,解开布袋,里面用布裹了三层,逐层绽开,显出一个卷轴,掀开卷轴,是杨凝式的书法《神仙起居法帖》。段凝说:“这幅书法,也算稀世绝品,段凝偶尔得到,请大人代下官献给皇上。”景进一瞥,虽说不清绝在哪里,却也看出,字迹遒劲,笔画挺健,的确不是一般的东西。他抬抬手,招呼他的随从,“卷起来。下官乐意代劳。不过,而今洛阳漕运不畅,钱粮日促,皇上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名字名画……”段凝嘻嘻一笑,“这个嘛,不消大人吩咐,过几天,鄙人专程派人再送些钱粮……”景进也笑笑,说:“大人果真是大唐忠臣,怪不得皇上多次夸奖。”“哪里哪里!小人也给大人准备了一点薄礼,还望笑纳。”又朝外喊道:“把礼物抬上来!”两个军校抬了一只木箱,放在景进脚下,景进看也没看,用指头敲敲箱盖,笑咪咪地叫下人抬入后堂。

“又让节度使大人作难了。”段凝答道:“不作难,不作难。事看谁办。大人也知道,乱世好办事,混水好摸鱼嘛!比如那幅《神仙起居法帖》,要在盛世,没有三五千银子弄不来,老兄,你不知道,我弄那个,就没用银子!”两人相视,仰头大笑。

“喝茶,喝茶!”景进指指茶杯。段凝呷了一口,忽然放下,说:“我带了几坛好酒,景大人,您,要不要尝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难得到魏州来一趟,鄙人应该为你接风洗尘,也尽尽地主之谊。”“可我这里,没菜,没肉,什么也没准备……”段凝说:“那敢烦劳您的大驾?我把菜也抬来了!”又有两个军校,抬了一个大大的食盒进来,打开,取出八凉八热十六盘菜,有荤有素,有红有绿。旁边的侍从,吸吸鼻子,舔舔嘴唇,看着两人重新入座,碰杯把盏,肥吃海喝。

两人吆五喝六,吃得肠满嘴油,段凝问:“大人此行,使命非同一般,要不要下官帮忙?”景进梗梗脖子,吞下了一块鸭子肉,说:“要,要!没有你段大人的支持,本官的事,寸步难行!”“大人要我怎么作?”“派一营兵,按照下边提供的名单,逐个提人,护送到魏州……”“由大人验看?”“是呀是呀!这真是个苦差事。开始和结束还好说,人少点,中间,来的女子太多了,你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段凝说:“那——要不要我帮你验看?”景进盯着段凝的眼睛看了好一会,说:“行啊!不过,你不帮,也少不了你的好处!”“这点,鄙人相信。咱们两个,谁跟谁呀!喝,喝酒!”段凝又亲自把盏,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景进。景进问:“大人在魏州作节度使已经几年了,据你所知,魏州的美女多不多?”“多,多!”段凝凑近景进,小声说,“尽管没有万儿八千,弄他几百,还是手到擒来!”景进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段凝说:“不过,你也知道,魏州,是圣上银枪军的老巢,一定要小心从事。”“谢谢将军的提醒。不瞒你说,我也知道,银枪军的后代还真有些绝色佳人,我来之前,早料到这点,事先向皇上讨了圣旨,皇上说:‘历代后妃都从官宦家选取,一般百姓想都不敢想。能在银枪军后代中选征,对他们来说,这是多大的恩典?’还对我说,谁若不识好歹,隐匿或者逃跑,杀无赦!”“太好了,太好了!”段凝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早相中了一个,就因为是银枪军后代,去了几次,人家也不兜搭,我也一直不敢动手,这下可好了……”景进拉拉他的衣襟,要他坐下,“你只要给我说出个名,指指住在哪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好哇好哇,我先谢谢景大人!”段凝又站起身,抱拳施礼,景进连忙拉住,说:“些须小事,不必多礼!”景进又喝了一杯,夹了一筷子菜,看着段凝,笑咪咪地问:“怎么个女人,弄得节度使大人神魂颠倒?能说说吗?”段凝凑近景进,“这么说吧,这个丫头哇,天下无论那个男人只要看一眼,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么神奇?”景进说,“古诗云,‘长安多妖女’,没想到,出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也有绝色美女?”段凝一撇嘴,啧啧道:“你呀,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

远的说,秦始皇的母亲赵姬怎么样?近的数,你整天服侍的刘皇后……”景进啪地掌了自己一个嘴巴,“哎呀,有口无心,有眼无珠,真把黄河看成一条线!”话刚落音,他又神秘地问:“这个女人,是不是也像赵姬,带犊的?”段凝的鼻子吭地一声,“怎么说话哩?她还是个丫头,没开苞!”“那就好,那就好!我怕你劳心费神,弄了个人家吐过痰的枯井,那多没劲!好啦好啦,你给我拨三五百军士,我保证把这个丫头给你弄来。”“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段凝说的女子叫皇甫菡,是银枪军校尉皇甫晖的女儿。此女年方二八,出落得像她的名字一样,粉嘟嘟的脸,红艳艳的嘴,扑闪闪的眼睛,袅娜娜的身,真像古诗《陌上桑》里写的,人见人爱,所以,邻里都叫她赛罗敷。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还读了点书,识了些字,对梨园之事,尤其热爱,生旦净末丑,妆啥像啥,箫管笙琴等等乐器,拿得起,放得下。城里城外十里八乡的媒人踏破了门槛,说了不少官宦子弟,她理也不理,说了不少豪富之家,她瞅也不瞅,气得爹嫌娘不爱。爹骂她,“小伙知书达理,将来肆马高车,你还想什么?”娘也嘟囔,“人家有权钱有势,雕梁画栋,你还图啥?”说得轻了,皇甫菡一声不吭,说得重了,皇甫菡蒙头大睡。皇甫晖随军驻扎瓦桥关,听说段凝要娶她作妾,更是喜从天降,隔几天就捎封信,逼她答应。娘也多次私下问她,她反问道:“你没打听打听,段凝是个什么人?您就舍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还说:“我就是嫁给强盗,也绝不嫁段凝!”

后来,皇甫晖为了此事,专程回了一趟魏州,逼得她无路可走,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娘的面前。爹娘不识字,请了一个识字的,那人念道:将军喋血军阵,儒生呕心灯前。打打杀杀百姓苦,城头旌旗频换!眼前青黛点点,身旁溪水弯弯,男耕女织度日月,平安就是神仙!

“什么意思?”那人道:“这是一首词,词牌《西江月变》……”“什么西江东江,我只问,她想嫁谁?”“看词里的意思,她,她想找个农夫……”皇甫晖大怒,指着女儿骂道:“我出银子,供你读书,就为了你嫁个农夫?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皇甫菡哭着跑回自己房间,寻死觅活,皇甫晖也没办法,只好暂时搁置,气咻咻回了瓦桥关。段凝听说她父同意,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听说本人寻死觅活,怕将来鸡飞蛋打,得罪了银枪军,所以,逡巡不敢动作。这次,景进来了,借机扭成这事,至少,银枪军不会说什么。

第二天,段凝亲手交给景进一千兵,并由他的亲信俾将统领,分头搜虏妇女。

景进果然亲率三百兵丁,急匆匆地去抓段凝所说的那个女子,却扑了个空。

原来,景进一到邺都,消息就风一样传开了,全城都知道景进要强征民女,特别要抢一些绝色的银枪军女子。皇甫菡和母亲商量,到三姨家避避风头——三姨家住在伊阙的一个山湾,那里不仅风景秀美,也很幽静。母亲给她雇了辆娘家门中侄子的车,替她包了几件衣裳,又给她怀里塞了点散碎银两,几个菜饼子,把她送出了城。临分别时,再一次嘱托侄子,“甄榆,你妹妹年龄小,路上多多照顾”,那甄榆先是一个劲地点头,后又拍着胸脯说:“姑姑,你就别操心了,只要我在,就把妹妹安安全全地送到三姑家。”老娘又对皇甫菡叮咛再三,两人才洒泪而别。

才走了七八里路,突然撞上了一队官兵,为首的厉声喝问:“车里是什么人?”

还没等甄榆回答,那兵头儿又大声说:“皇上圣谕,凡藏匿潜逃的秀女,格杀勿论!”这两句,吓得甄榆战战兢兢,半会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正在这危急时刻,只听车内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在外边大声喧哗?”甄榆结结巴巴地回说:“查,查秀,秀女的。”“那就让他们到车内查查!”说着,车帘掀开,跳下一个老学究,穿着一袭青袍,手里拿着一本《墨子》,帽子下面,灰白的头发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为首的官兵一努嘴,一个兵丁过来,掀起车帘,伸头扫视一圈,又敲敲车帮,喊道:“车里没人!”官兵们一声呼哨,打马离开了。“吓死我了!你,怎么……”皇甫菡嘻嘻一笑,“我不这样,能逃脱魔爪?”二人就这样混出了魏州地界。

郭崇韬死了,朱友谦死了,韩贵妃死了,连念佛的伊贵妃也离他而去,唐皇郁闷极了,整天紧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昨天晚上,刘皇后在龙床上千般挑逗,唐皇也无动于衷,刘皇后的心一下子飘在半天云里,没着没落。清早起来,就和倩桃咬起了耳朵。唐皇用完早膳,刘皇后说:“今天天气不错,要不,出去散散心?”

唐皇抬头看看窗外,“今天是晴了,明天会怎样?寒冬腊月的,衰草枯树,有什么看头?”唐皇终于开口了,刘皇后喜出望外,给倩桃使了个眼色,又对唐皇说:“我们不看风景,干点别的,活动活动身子骨也好哇。”刘皇后这么一说,倩桃插进话来,“皇上,听说,潭泊出现了麋鹿……”“谁说的?”唐皇忙问。倩桃回道:“下边的人都这么说。”刘皇后接过话来,“您不是常说,冬天,是狩猎的好季节。肉好,毛也好……”“是,是。越是冰天雪地,野兽越是没处躲藏,越好打,也有趣……”唐皇的眉头绽开了,脸上也现出了这些天难得一见的笑容,“走,打猎,打猎去!所有皇子和后宫嫔妃都走,都走!”随即传令李绍宏、元行钦,点禁兵一万,护驾打猎,并派快马责令沿途各地供给饮食、柴草。

草草准备了一下,辰时,唐皇就催着队伍出发了。照例,唐皇骑马走在前面,刘皇后和三个幼子坐车,夹在队伍中间。刘皇后把车帘掀开一条缝,朝前看看,前不见头,只看见队伍像一条蛇,蜿蜒蠕动,朝后看看,后不见尾,只看见队伍像一条蛇,蜿蜒蠕动,她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甜。多亏她杀了那个江湖郎中的爹,要不然,怎么能稳坐这皇后宝座,前呼后拥?多亏她杀了那个代州村夫,要不然,继岌的命还不丢在西川,大唐的皇位谁来继承?想到这儿,她简直有些飘飘然,“都说她武则天有手段,要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她能建个大周,说不定,我也能建个大——什么,刘,对,就用我的姓,大刘……”正在想入非非,继潼抓住她的前襟拽,“皇——妈妈,饿,我饿!”紧接着,继蟾、继嵩都喊饿。刘皇后掀开车帘问倩桃:“有吃的吗?”倩桃回说:“皇上不是说,沿途供给么?走的仓促,我们什么也没带。”“快,催促沿途官吏!”李绍宏忙派人前往伊阙县衙。

出发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走了不到二三十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吹得彤云密布,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不到一支香的工夫,天地白茫茫一片。翻飞的鸟儿回巢了,路也看不清楚,打猎的队伍像快冻僵的千足蜈蚣,缓缓地扭动。已经过了午饭时刻,还不见午饭送来,军卒们肚子饿得咕咕响,北风也像故意和人捣乱,越刮越带劲,刮得士兵瑟瑟发抖。元行钦问李绍宏:“午饭,怎么回事?”李绍宏催马赶到队伍前头,问唐皇怎么办,唐皇说:“原地休憩!多派几个人,再去催!”李绍宏说:“我已经派了十几拨,回来的都说,县衙大开,别说县令,连县丞、书办都找不到!”“找不到县令?哪里去了?”李绍宏没说话。唐皇思忖良久,对李绍宏说,“每伍派几个人,分头到四周村里找里长,要吃的。”李绍宏回来,对元行钦说了皇上的口谕,元行钦大喜,“早就该这样!”随即如此这般地布置下去,兵丁们三人一股,五人一摊向附近村子走去。一会儿,四边的村子便传来了狗咬声,鸡啼声,羊叫声,猪嘶声,喝骂声,哭喊声……再过了一会儿,兵丁们陆陆续续回来,他们背着口袋,扛着猪羊,抱着鸡鸭,不少人还套着牛车,上面载着木柴椽檩还有砸坏的门窗家具……

就在这个时候,皇甫菡的车也到了这儿。一个兵丁窜过去,挡住了车道,“你们,干什么的?”甄榆回说:“走亲戚。”他撩起车帘,“下来下来!”车上走下一个青年书生,正往头上戴帽子,手上攥着一本《墨子》。“你们,想干什么?”皇甫菡问。那个兵瞪着三角眼,把皇甫菡上下打量,“怎么是个书生?眉清目秀的,要是个姑娘多好?”甄榆一个哆嗦。旁边一个兵打趣道:“三角眼,又憋不住了?要是个姑娘,你又可以……”“去去去!就是个姑娘,还能轮到我?这儿多少饿狼?

再说,前边还有皇上呢!”皇甫菡也打了个寒颤,她壮着胆子问:“检查完了吧?

放我们走呀!”三角眼道:“放你们走,可以。只是,车马,得留下!”甄榆慌了,“我们穷,车马就是命根子。雪又这么大,还要赶路……”“是是,我知道”,三角眼抽出刀,从刀柄看到刀头,再从刀头看到刀柄,还用袖子把刀抹了两抹,说:“车马就是命根子。可这会儿,冰天雪地,老爷我还没吃饭。不吃饭,老爷我不就没命了吗?你说怎么办?顾你的命根子,还是顾老爷我的命?”甄榆小声嘟囔:“车马又不能吃……”“你傻呀!马肉不能吃?可马肉又不能生吃,你不留车,我拿什么烧哇!”旁边的兵丁说:“实话给你说,县官跑了,我们没吃的没喝的,不向你们要,又能向谁要?我劝你,要命吧,别要命根子了!”说完,轻轻地摆手要他们离开。甄榆还要争,皇甫菡从车上取下包袱,拉住他,“走,走吧!”二人往岔路走了。走了好远,甄榆还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寻找他的车马。皇甫菡的泪珠在眼眶里转,“哥,别看了。回去,叫我爹陪你的车马。”甄榆点点头,可还是倒退着走,眼睛,还在搜寻他的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