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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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进学解

进学解①

韩愈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②,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③。方今圣贤相逢④,治具毕张⑤。拔去凶邪⑥,登崇俊良⑦。占小善者率以录⑧,名一艺者无不庸⑨。爬罗剔抉⑩,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细木为桷,栌侏儒,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苓也。”

【注释】①《旧唐书·韩愈传》言:“复为国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摈黜,作《进学解》以自喻。执政览其文,……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本篇正是借国子先生和诸生的对话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多年不得重用的怨愤情绪。文章属于赋的范畴,句式骈俪用韵,骨力仍是散文。②国子先生:即国子博士,博士是官名,先生是称呼。唐设国子监(主管教育的官署),总辖国子、太学、四门、律、算、书七学,七学各置博士。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春,韩愈为国子博士。太学:唐时的国子学和太学是分开的,韩愈为国子博士,这里当指国子监,唐时国子监相当于古代的太学。馆:学舍。③业:学业。嬉:游戏,玩乐。行:德行。思:思虑。随:指因循随俗,要求不严。④圣贤相逢:圣主贤臣相逢。⑤治具:法令。毕张:都建立起来了。张,设立。⑥拔去:除掉。凶邪:凶恶奸邪的人。⑦登崇俊良:提拔才德优良的人。登,进;崇,推崇。⑧占小善者:稍有德行的人。占,具有。率:都。录:录用。⑨名一艺者:以有一种技艺而出名的人。庸:任用。⑩爬罗剔抉:指搜取人才。爬,爬梳;罗,搜罗;剔,分别;抉,挑出。刮垢磨光:刮除污垢,磨出光亮,比喻培养造就人才。孰云多而不扬:意谓谁说会因为有很多学问却没有被推举出来呢?扬,举。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因此称主管的官吏或官府为有司。这里指官吏。有年:多年。口不绝吟:口里不断诵读。手不停披:不停手地翻阅。披,分开,这里是翻阅的意思。编:本为穿联竹简的绳子,这里指书籍、著作。记事者:记事一类的书。提其要:提出它的要点,即掌握它的宗旨。纂言者:立论的书。纂,同“撰”。钩其玄:探索出它深奥的道理。钩,钩取,探求。玄:深奥,玄妙。贪多务得:贪图多学,务求有收获。细大不捐:大小都不放弃。焚膏油:指燃灯烛。晷(guǐ鬼):日光。兀兀以穷年:很辛苦地度过一年。兀兀,用心劳苦的样子。觝(dǐ抵)排异端:抵制、排斥异端邪说。同“抵”。异端,指不合儒道的学说。攘斥:排斥。补苴(jū居)罅(xià下)漏:填补漏洞。苴,本为草做的鞋垫,引申为填补的意思。罅,本为瓦器的裂缝,引申为漏洞。这句是说弥补儒学的缺漏之处。张皇幽眇:指阐发儒学中幽深隐微的地方。张皇,张大,引申为阐发。坠绪:衰亡或将绝、未绝的事业。此指衰落了的儒学道统。茫茫:茫无头绪的样子。旁搜:四处寻求。绍:继续。障:防堵。东之:使之东流。这里说阻挡百川水势乱流,使它们向东流去。意思是讲防止异端邪说泛滥,使之归于正道。:转,使之转。狂澜:指异端邪说。既倒:已经横决而不东流。沉浸(nóng农)郁:指沉浸在内容醇厚的古籍中。,味道浓厚的酒。郁,香气很盛。含英咀(jǔ举)华:指细细咀嚼体味文章的精华。英、华,都是精华的意思。咀,品味。作为:做,写。其书:指韩愈写的书。规:取法,学习。姚:虞舜的姓。姒(sì寺):夏禹的姓。“姚姒”指《尚书》中的《虞书》《夏书》。浑浑无涯:指内容深远而没有边际。浑浑,广大深厚的样子。周诰:《尚书》中《周书》的《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这里“周诰”指《周书》。殷盘:《尚书》中《商书》的《盘庚》,这里“殷盘”指《商书》。佶(jié洁)屈聱牙:指文句艰涩生硬,念起来不顺口。佶屈,本是屈曲的样子,引申为不通顺。聱牙,语言不平易,念不上口。《左氏》:指《左传》,相传为左丘明所作。浮夸:指记事铺张夸大。《易》:指《易经》。《易经》是古代卜筮的著作,它用八卦及其变化说明自然和人事的种种现象,其中有一定的规律。故称“奇而法”。奇,奇妙,指卦的变化而言;法,法则,指它的内在规律而言。《诗》:指《诗经》。正而葩(pā趴):内容纯正言词华美。葩,华。《庄》、《骚》:指《庄子》和以《离骚》为代表的屈原的作品。太史所录:指司马迁所写的《史记》。子云相如:这里指扬雄和司马相如的辞赋。同工异曲:曲调不同却同样美妙。比喻文章不同却同样精妙。闳(hóng宏)其中而肆其外:言内容广博而言辞恣肆奔放。方:方术,道理。此句言长大以后通晓治学、为文的方术、道理,因而得心应手,无所不当。成:成熟。这里“为人”指上面说的治学、为文、排斥佛老、振兴儒学等行为。跋前踬(zhì至)后:进退两难。《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同踬)其尾。”意谓狼前进就踩住它的胡(颔下悬肉),后退又被尾巴绊倒了。跋,踏。踬,被绊倒,跌倒。遂窜南夷:指由监察御史贬为阳山令事。三年博士:指做了三年国子博士。冗不见(xiàn现)治:意谓做这种闲散官不能表现出治政的才干。冗,闲散,解为杂乱亦通。命与仇谋:命运和仇敌谋划好了。谋,商量,谋划。取败几时:不时遭到失败和挫折。头童齿豁:指头秃齿落。山无草木称为童山,头童即头上秃顶无发。齿豁,指牙齿脱落,齿列露出豁口。竟死何裨:至死有何好处。裨,补益。而反教人为:却反来教训别人做什么呢?子来前:你过来。先生要学生出列走到前面,是为了指着房子教训他。(蒙忙):栋梁。桷(jué决):屋椽。(bó伯)栌(lú卢):斗(gǒng拱),柱上的方木,供承屋梁用。侏(zhū朱)儒:梁上短柱。(wēi危):门臼。(niè聂):古时门中央竖的短木。(diàn店):门闩。楔(xiè泄):门两旁竖的木头,用来防备车碰坏门。玉札:中药名,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天麻。青芝:又名龙芝,药名。牛溲:牛尿,一说指车前草。马勃:药名,一名马屁菌,俗又称马仓,用于止血。败鼓之皮:年久坏了的鼓皮,可治虫毒。登明选公:指提拔选用人才,看的明白,作的公正。杂进巧拙:意谓聪敏的、笨拙的人都得到荐举。杂,都、共。纡余为妍:言为人屈曲、不露锋芒被认为是美好的品质。纡余,屈曲的样子。妍,美。卓荦(luò洛)为杰:为人超出一般被认为是杰出的品质。卓荦,特出,超绝。校(jiào叫)短量长:校量长短,即比较高下优劣。校,比较。惟器是适:意谓只是按照才能的大小合理使用。器,才能,能力。卒老于行:言孟子为了痛斥杨朱、墨翟的主张,车迹遍于天下,终于老死在游说途中。荀卿守正:指荀卿坚持了儒家的正道。大论是弘:意谓阐发博大精深的理论。弘,扩充,光大,这里有阐发的意思。逃谗于楚,废死兰陵:荀卿在齐国做祭酒,有人说他的坏话,他就逃到楚国。楚国的春申君让他做兰陵令,春申君死,荀卿被免掉官职,死在家中。吐辞:指言论。经:经典。举足:指行动。法:法则。绝类离伦:超出同类的人,这里指超出所有的儒者。绝、离,都是超越的意思。类、伦,都指同类。优入圣域:足够进入圣人领域。优,充足。繇:同“由”。“不繇其统”,不从儒学的系统入手。不要(yāo腰)其中(zhòng众):指不能抓住儒学的要害。要,求。中,中肯,正中要害。靡:浪费。踵(zhǒng肿):跟随。常途:指世俗道路。促促:拘谨的样子。促促,一作“役役”。役役,劳苦不休。陈编:旧书籍。名亦随之:名誉也随着受到损害。投闲置散:指安放在闲散的官职上。乃分(fèn奋)之宜:乃是本分应该这样,即理所当然。商:计算。财贿:财货,这里指俸禄。亡:无。计:计较。班资:品级。崇庳(bēi卑):高低。忘己量之所称:忘了自己的能力与什么职位相称。诘:责问。(yì益):小木桩。楹(yíng盈):柱子。訾(zǐ紫):毁谤,非议,指责。昌阳:昌蒲。《证类本草》卷六:“昌蒲,久服轻身,聪耳明日,延年益心智。”引年:延年。稀(xī希)苓:即猪苓,药草名,利泻,并不能延寿。

【译文】国子先生早晨进入太学,招集学生们站在校舍檐下,教导他们说:“学业的精通在于勤奋,荒废是由于玩乐造成的,德行的具备在于深思熟虑,失败在于因循随俗。现在圣明的君主和贤能的臣子遇在一起,各种法令都建立起来了。除掉了那些凶狠奸邪的人,优秀人才得到提拔和尊重。稍有德行的人都被录取,凡有一技之长的人没有不被任用的。经过搜罗、选择、培养、造就,大概有学问不足而侥幸被选中的,有谁说学问很多反而得不到重用?

同学们值得担心的是学业不能精通,不要担心主管官员不高明;值得担心的是德行不能养成,不要担心主管官员办事不公正。”先生的话还未说完,有个学生在队列里笑着说:“先生是在骗我们吧!我向先生学习,到今天已有几年了。见到先生口里不住地吟读六经的文章,手里不停地翻阅诸子百家的著作;对记事的文章总要掌握住它的要点,对立论的文章,总要探索出它深奥的道理;贪图多学,务必要有些收获,小的大的都不放弃;点燃灯烛,夜以继日,常常辛辛苦苦地度过一年。先生钻研学问,可以称得上勤奋了。抵制异端邪说,排斥佛、老学说,填补儒学缺漏的地方,阐发儒学中幽深微妙的道理;寻找那茫无头绪、已经衰落了的儒家道统,一个人四处搜访,把它们从远古继承下来;防止百川的水势乱流,把它们引向东流;把已经倾泻出去的狂奔的澜涛挽转回来。先生对于儒学,可以说是有功劳的了。沉浸在香味醇厚的典籍中,细细地咀嚼体味它们的精华。写出来的文章,摆满了房间。向上学习《尚书》中的《虞书》、《夏书》,内容深远,无边无际,《尚书·周书》中的诰文、《尚书·商书》中的《盘庚》,文词艰涩,念不上口,《春秋》谨严,《左传》铺张夸大,《易经》阐明事物变化的道理,说法奇异,却有法则可循,《诗经》内容纯正、文辞华美;向下直到《庄子》、《离骚》,太史公的《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的文章,虽然风格不同,却同样精妙无比。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内容广博宏大而文辞恣肆奔放的了。先生少年时代开始懂得学习,就勇于实践;长大以后精通了治学的方法,做起学问来得心应手。先生在为人方面,可以说很成熟了。但是办公事您得不到别人的信任,办私事您得不到朋友的帮助。进退两难,一动就犯错误。刚做了监察御史,就被贬到南方。做了三年国子博士,在这闲散的官位上又无法显出政治才干。命运总是和仇敌打交道,所以一次再次遭到失败。冬天很暖和了,可是孩子们都还在因无衣穿而喊冷;年成丰收了,可妻子却在为饥饿而啼哭。先生头发掉光了,牙齿也脱落了,这样到死又有什么益处呢?自己不知道好好考虑一下这些事,却反来教训别人做什么?”先生说:“唉!你到前面来!大木头做屋梁,小木头做屋椽,柱上的方木、梁上的短柱、门臼、门闩、门中以及门两旁竖的木头,都是用合适的木料做的,用它们做成房屋,这是木工的精心安排。地榆、朱砂,天麻、青芝,牛尿、马勃,破鼓的皮子,都把它藏起来,等着将来使用而不把它们丢掉,这是医师的良好办法。选择提拔人才,看得明白、作得公正,好的差的都得到任用,为人委婉、不露锋芒被认为是美好的品格,为人超群被看作是杰出的人才,比较人物的高下长短,使每人担当的事情都符合他的能力,这是宰相用人的原则。从前孟轲喜欢辩论,使孔子的学说得到了阐明,他的车迹遍于天下,终于老死在游说途中;荀卿坚持儒学正道,阐发出博大精深的理论,为了躲避别人说他的坏话,逃到楚国,最后被罢了官,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的话就是经典,一举一动都可成为后人的规范,超出了同类的人,足够进入圣人的领域,但他们在当时的遭遇又怎么样呢?现在先生钻研学问虽然勤奋却没有从儒学的系统入手,言论虽多却没有抓住儒学的关键内容,文章虽然奇诡却不顶用,德行虽然有些修养却没有在众人中显示出来。还每月花费俸禄钱,每年耗费国库里的粮食,儿子不会种田,妻子不会织布;我骑着马有仆人跟随在后,坐着有吃有喝。我只谨慎地按规矩行动,在陈旧的古书中抄袭一些东西。可是圣明的君主不责罚我,宰相不贬斥我,这不是很幸运吗?我一动就遭到诽谤,名誉也跟着受到毁坏,我被安置在闲散的地方,是本分所应当的。至于说到要计算钱财的有无,计较官位品级的高低,忘记了自己的能力和什么事情相称,指责那些显贵者的错误,那就是人们所说的责问木工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屋的柱子,讥笑医师用昌蒲做延年益寿的药,而想献上自己的猪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