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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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五代史伶官传序

五代史伶官传序①

欧阳修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②,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③,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④;燕王吾所立⑤,契丹与吾约为兄弟⑥,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⑦,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⑧,函梁君臣之首⑨,入于太庙,还矢先帝,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⑩,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注释】①五代史:记载唐朝以后梁、唐、晋、汉、周(也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历史的史书。五代史有两部,一是宋初宰相薛居正奉皇帝的命令监修的《五代史》(后称《旧五代史》),一是欧阳修自撰的《五代史记》(后称《新五代史》)。伶官:宫廷中的乐官。《伶官传》是《新五代史》中的一篇合传,记伶人敬新磨、景进、史彦琼、郭从谦等的事迹,本文是传前的一段总序。作者开头提出盛衰之理实由人事的观点,接着通过对庄宗一生及后唐盛衰过程的分析,得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结论,进而推论“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发人深思。文章把叙事与议论溶为一体,低昂反复,感慨淋漓,极富感染力,是欧文中传诵的名篇之一。②原:推究、考查。庄宗,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xù序)。其父李克用,因镇压黄巢起义有功,被封为晋王。李存勖继承父亲的王位,于后梁末帝龙德三年(公元923年)称帝,灭掉后梁,建立起后唐。③晋王:即李克用,唐昭宗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封晋王,死于后梁开平二年(公元908年)。④梁,吾仇也:朱温原是黄巢起义军的将领,后投降唐朝,赐名全忠,被封为梁王。唐哀帝天四年(公元907年),他灭唐称帝,建立起后梁。因企图谋害李克用,与李克用结下很深的仇恨。⑤燕王:指刘仁恭。刘原是幽州(治所蓟县,今北京西南)的部将,后投靠李克用。李夺得幽州后,保荐他为幽州卢龙节度使,故云“吾所立”。当乾宁三年(公元896年)李克用攻打魏州(今河北大名县)时,多次向刘仁恭请借兵,仁恭不与,克用亲往讨伐,为仁恭所败,从此仁恭背晋归梁。刘仁恭并没称王,他的儿子刘守光才称燕王,这里是统指。⑥契丹:后称辽,是我国北方的一个游牧部族。唐哀帝天二年(公元905年),李克用曾与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在云州(今山西大同市)东城约会,结为兄弟,约定联合灭梁。后来阿保机背约投靠后梁,反过来合兵反对李克用。⑦少(shào绍)牢:祭品,一般指羊和猪,太牢则指羊、猪和牛。⑧燕父子:指刘仁恭和他的儿子刘守光。天十年(公元913年),李存勖率兵击幽州,生擒刘仁恭、刘守光及其家族三百多人。组:绳子。⑨函首:用小木匣装人头。梁君臣:指梁末帝朱友贞和梁侍卫官皇甫麟等。同光元年(公元923年),李存勖攻破后梁首都开封,朱友贞及皇甫麟等皆自杀,后梁遂灭。⑩“及仇雠已灭”十句:仇雠(chóu愁),仇敌。同光四年(公元926年),李存勖听信谗言,杀死大臣郭崇韬(tāo滔)后,人心惶惶。不久,贝州(今河北南宫县)的皇甫晖首先作乱,杀死守将杨仁(zhěng整),进攻邺都(今河北大名县),因这次兵变发生于夜间,故云“一夫夜呼”。接着,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沧州(今河北沧县东)的驻军,也纷纷作乱,故云“乱者四应”。贝州皇甫晖作乱后,李存勖派养子李嗣源去镇压,不料李嗣源反被部下推为皇帝,联合乱兵,进攻汴州(今河南开封市)。李存勖仓惶从洛阳进兵汴州,但汴州早被李嗣源占领,他只得下令回军,途中,部下纷纷离散。行至洛阳城东,部将元行钦等一百多人,援刀割发,向天立誓,表示忠于后唐,君臣因相与号泣。“及仇雠已灭’十句指的就是上述史实。抑:转折词,相当于“或”。本:推究,考察。自:因为,由于。“满招损,谦受益”,见《尚书·大禹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同光四年(公元926年),李存勖逃归洛阳后,伶人郭从谦发动叛变,煽动军士杀入宫内,李存勖被乱军射死。其养子李嗣源嗣位,至此,后唐实际上可以说是“国灭”了。忽、微:古代极小的度量单位名。十微为一忽,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十毫为一厘,十厘为一分。忽微,极言细微。积于忽微,即是说由一点一滴极小的事情发展起来。所溺:所溺爱的人或事物。

【译文】唉!盛衰的道理,虽说是由天命决定的,难道说不是由人事造成的吗?推究庄宗所以取得天下,与他所以失去天下的原因,就可以明白了。

世人传说晋王临死时,把三枝箭赐给庄宗,并告诉他说:“梁国,是我的仇敌,燕王是我推立的,契丹与我约为兄弟,可是后来都背叛我去投靠了梁。这三件事,是我一生中的遗恨。交给你三枝箭,你不要忘记你父亲报仇的志向。”庄宗受箭收藏在祖庙。以后庄宗出兵打仗,便派手下的随从官员,用猪羊去祭告祖先,从宗庙里恭敬地取出箭来,装在漂亮的丝织口袋里,使人背着在军前开路,等打了胜仗回来,仍旧把箭收进宗庙。当他用绳子绑住燕王父子,用小木匣装着梁国君臣的头,走进祖庙,把箭交还到晋王的灵座前,告诉他生前报仇的志向已经完成,他那神情气概,是多么威风!等到仇敌已经消灭,天下已经安定,一人在夜里发难,作乱的人四面响应,他慌慌张张出兵东进,还没见到乱贼,部下的兵士就纷纷逃散,君臣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到哪里去好,到了割下头发来对天发誓,抱头痛哭,眼泪沾湿衣襟的可怜地步,怎么那样的衰败差劲呢!难道说是因为取得天下难,而失去天下容易才象这样的吗?还是推究他成功失败的原因,都是由于人事呢?《尚书》上说:“自满会招来损害,谦虚能得到益处。”忧劳可以使国家兴盛,安乐可以使自身灭亡,这是自然的道理。因此,当他兴盛时,普天下的豪杰,没有谁能和他相争;到他衰败时,数十个乐官就把他困住,最后身死国灭,被天下人耻笑。祸患常常是由一点一滴极小的错误积累而酿成的,纵使是聪明有才能和英勇果敢的人,也多半沉溺于某种爱好之中,受其迷惑而结果陷于困穷,难道仅只是溺爱伶人有这种坏结果吗?于是作《伶官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