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①本文选自《战国策·赵策》。赵孝成王时，秦围韩国上党。上党降赵。秦遂出兵攻赵，大破赵军于长平，坑杀赵卒四十余万，并进围邯郸。赵形势极其危急。后得魏信陵君和楚春申君的救援，秦国乃退兵而去。这篇文章所记的是此事件中的一个插曲。题目的意思是：鲁仲连坚持正义不尊秦为帝。鲁仲连，齐国人。一生不做官，好为人排难解纷。义，坚持正义。帝，作动词用，尊……为帝，这是一种特殊用法。②邯（hán）郸（dān）：赵国国都，今河北省邯郸地区。③魏安釐（xī）王：魏昭王的儿子，名圉（yǔ）。信陵君无忌的异母兄。晋鄙：魏国的大将。④荡阴：今河南汤阴县，是赵魏两国交界的地方。⑤客将军：别国人在这个国做将军称客将军。辛垣（yuán）衍：辛垣是姓，衍是名。⑥因：靠，通过，凭借。平原君：赵孝成王的叔父，名胜。战国时四公子之一，当时为赵相。赵王：赵孝成王，名丹。⑦齐闵（mǐn）王：宣王的儿子。齐闵王与秦昭王相约，同时称帝。闵王称东帝，昭王称西帝。⑧已而：过了不久。复归帝：齐闵王接受苏代劝告，废去帝号，秦昭王也除去西帝的称号。复归帝，即指废去帝号。⑨齐闵已益弱：秦围邯郸时齐闵王已死二十余年，齐国君主为襄王。本句指当今的齐国比闵王时更加衰弱了。⑩诚：果真，假若。适：正巧，恰在这时。会：正巧碰上。折于外：折，挫败，指长平之败。赵孝成王六年，秦将白起大破赵兵于长平的事件，坑赵降兵四十余万人。内围：深入国内。是：指示代词，这里。安在：在哪里。安，疑问代词。归之：使之归，叫他（辛垣衍）回去。见（xiàn）之：使之见。东国：指齐国，因齐在赵的东方。高士：品行高尚而不做官的人。使事有职：做使臣的事，有一定的职守。泄之：泄露这件事。曷（hé）为：为什么。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一般人认为鲍焦心地狭隘而自杀，这都是不对的。鲍焦，周时的隐士，不满时政，廉洁自守，以采樵及拾橡实为生。后抱木而死。鲁连在于说明鲍焦不是为个人利害而死的。从容：指胸襟宽大。无从容，指心地狭隘。则为一身：就以为他是为个人打算。隐喻鲁连自己不为个人打算。上：同“尚”，崇尚。首功：斩首之功。秦制：爵二十级，作战以获首级统计数字授爵，杀敌越多，爵位越高，所以秦人每次打仗，都将敌国老弱妇孺杀死，异常残暴。天下人称秦是上首功之国。权使其士：用权诈之术来使用读书的人。虏使其民：把他的百姓当作奴隶来使用。虏，奴隶，古人把战俘做为奴隶。过而遂正于天下：甚至于做各国的统治者。过，甚至于。正，同“政”，作动词用。有：只有。赴：奔向。为之民：做他的百姓。所为见将军者：（我）所以见将军的原因。固：原本，本来。燕，则吾请以从矣：燕国么，我以为它是会听从您的。若乃：至于。恶（wū）：怎么。使：假如。齐威王：名婴齐，宣王的父亲。为仁义：行仁义。微：弱小。居岁余：等于说“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周烈王：周王，名喜。赴于齐：向齐国报丧。赴，同“讣”（妇），使人奔告丧事。天崩地坼（chè）：比喻天子死亡。坼，裂开。天子下席：指周朝新立的天子离开座位，匍匐草席，执行丧礼。东藩（fān）：指齐国。藩，本义是篱笆，引申为屏蔽的意思。古代封建诸侯，为的是屏蔽王室，所以称诸侯为藩国。齐国在东方，故称东藩。斫（zhuó）：斩杀。勃然：生气时变了脸色的样子。叱（chì）嗟（juē）：怒斥的声音。而：代词，你。卒：终于。为：介词，表被动。生：指周烈王活着的时候。死：指周烈王死后。叱：大声斥骂。无足：不值得。其：句首语气词，表委婉语气。宁：难道。若：及。然则：既然这样，那么。烹（pēng）醢（hǎi）：古代的酷刑。烹，用热水煮。醢，剁成肉酱。怏（yang）然：不高兴的样子。嘻：惊叹声。恶（wū）：同“何”。鬼侯、鄂侯、文王：都是纣时的诸侯。子：指女儿，在上古时代，子本是男女的通称。好：貌美。入：进献。恶（è）：丑。疾：同“急”。喟（kuì）然：叹气的样子。牖（yǒu）里：地名，又作羑里，在今河南汤阴县北。库：监牢。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fǔ）醢之地也：为什么跟别人都一样称王，却最终到了被脯被醢的地步呢？这里暗指梁和秦都是称王的平等国家，不应甘居人下，处于受秦宰割的地位。脯，干肉，作动词用，做成肉干。齐闵王将之鲁：齐闵王四十年，燕合五国之兵共攻齐，闵王逃跑到卫，因态度傲慢而触怒了卫人，于是离开卫国要到鲁国去。夷维子：齐人，以邑为姓。夷维，今山东潍县。子，男子美称。策：马鞭。子：你们。何以：以何，用什么。太牢：古代帝王、诸侯祭社稷时猪羊牛三牲全备叫“太牢”。古时款待诸侯用十太牢。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你们怎么用这样的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君主呢？这是对鲁人以诸侯之礼来接待齐闵王表示不满。巡狩（shòu）：天子巡视诸侯之国。避舍：诸侯离开自己的宫室而让给天子，自己居住在外。莞（guǎn）键：钥匙。纳莞键，把钥匙交给天子。避舍、纳莞键是诸侯因天子在自己国中，表示自己在此间不敢以一国之主自居。摄（rèn）：提起衣襟。抱：这里是摆的意思。视膳：伺候别人吃饭。投其钥：把钥匙投在地上，指闭关下锁。薛：齐国的贵族孟尝君的封地，在今山东滕县东南。假涂：借道。涂，同“途”。邹：国名，在今山东邹县。孤：指已故邹君的儿子。倍殡柩：把灵柩移到相反的方位，就是移到居南朝北的方位上。倍，同“背”。殡，殓而未葬。伏剑而死：自刎而死，实意是坚决拒绝。事养：侍奉供养。饭（fǎn）含：古代殡葬仪式，把米放在死人口中称为饭。把玉放在死人口中称为含。当时邹鲁贫弱，国君生时，臣子不能侍奉供养，国君死后不能行饭含之礼。交：互相，彼此。三晋：春秋时晋国分裂为韩、赵、魏三国，所以称韩赵魏为三晋。晋国本是春秋时强国，这里用三晋含有讽刺意义。无已：没有止境。帝：动词，称帝。且：将。变易：撤换。子女：这里专指女子。谗妾：善于毁贤嫉能的妾。晏然：平安的样子。故宠：旧日的尊荣地位。庸人：平凡的人。却军：退兵。公子无忌：就是信陵君，魏昭王的少子，安釐王的异母弟，也是战国时四公子之一。他托魏王的如姬盗出兵符，假传魏王命令，夺得晋鄙兵权去救赵国。引：退却。前：动词，指走到鲁仲连面前。寿：祝寿。商贾（gǔ）：商人的统称。古代以贩卖货物者为商，藏货待卖者为贾。
【译文】秦国围困了赵国的国都邯郸，魏安釐王派大将晋鄙去救赵。晋鄙害怕秦国，就在汤阴停兵驻扎，不再前进。魏王派客籍的将军辛垣衍从小路进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对赵王说：“秦国所以急迫围攻赵国，是因为以前秦昭王同齐闵王争着称帝，后来齐国取消了帝号，秦国也不得不取消帝号；而现在齐国已经愈加衰弱了，当今只有秦国能称雄天下，所以这次秦国并非一定要贪取邯郸，他的用意是想要称帝。赵国假若能派使者到秦国尊奉秦王为帝，秦王必定高兴，会退兵离开邯郸的。”平原君犹豫不决。
这时正巧鲁仲连游历赵国，碰上秦兵前来围攻，又听说魏国将要让赵国尊奉秦王为帝，就前去拜见平原君说：“事情将怎么办呢？”平原君说：“我哪里还敢说起这件事呢？百万的兵众已在长平溃败，现在又有秦兵围困国都邯郸而不撤出；况且魏王已派客籍将军辛垣衍前来赵国，让赵国尊奉秦王为帝。现在这个人还在这里，我哪里还敢议论这件事怎么办呢？”鲁仲连说：“当初我以为您是天下闻名的贤明公子呢，我现在才知道，您不是天下贤明的公子了。魏国的客人辛垣衍在哪里？请允许我替您斥责他，让他回去。”平原君说：“让我去召他来见先生。”平原君就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一位鲁连先生，他正在这里，待我介绍他与您相见。”辛垣衍说：“我听说鲁连先生是齐国品行高尚而不肯做官的人，我是国君的臣子，因公事出使，有职务在身，我不愿见鲁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您到赵国来这件事泄露了。”辛垣衍只好答应了。
鲁连见到了辛垣衍，开始没有说话。辛垣衍说：“以我看，住在这座围城里边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而我从先生的仪表来看不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为什么您长久地住在这座围城之中而不离去呢？”鲁连说：“世上的人认为鲍焦是个心地狭隘为个人利益而死的人，这都是错误的认识。现在一般人不了解鲍焦，还以为他是为个人打算。
要知道那个秦国是抛弃礼义，用杀人的多少来计功的国家。秦王用权诈的手段来对待读书人，把他的百姓当作奴隶来使用。那秦王假若肆无忌惮地自称为帝，甚至用他罪恶的行为统治天下，那么我只有跳进东海而死罢了。我不忍给他当百姓。我拜见将军的目的，就是想来帮助赵国啊，”辛垣衍说：“先生怎样帮助赵国呢？”鲁连说：“我要使魏和燕帮助赵国，那齐、楚两国已经帮助赵国了。”辛垣衍说：“燕国么，我以为他会听从你的，至于魏国，那么我就是魏国人，先生你怎么使魏国帮助赵国呢？”鲁连说：“魏国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害处，如让魏国看到秦国称帝的危害，魏国就必定会帮助赵国了。”辛垣衍说：“秦国称帝究竟有什么危害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是行仁义的，率领天下的诸侯去朝拜周天子。那时周朝贫弱，诸侯都不去朝拜周天子，而单单齐国去朝拜。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周烈王死了，诸侯都去吊丧，齐国去得最迟。周显王发怒了，派人去齐国报丧说：‘天子死了好比天崩地裂，新天子都离开了原来的宫室，卧在草垫子上守丧。你这个东边的附属的诸侯国的臣子田齐婴竟到得最迟，应该斩首！’齐威王怒不可遏地说：‘呸！呸！你的母亲是个婢女！’齐威王终于被天下人所耻笑，耻笑他前后态度不一致。为什么齐威王在周王活着的时候去朝拜他，周王死了就骂他，实在是因为不能忍受周的苛求罢了。那些称帝做天子的，本来就是这样的。那是不足为怪的。”
辛垣衍说：“先生难道单单没见过奴仆吗？十个仆人跟从一个主人，难道是他们的力量抵不过主人，智能也不及主人吗？不是的，是害怕主人的威势啊！”鲁仲连说：“魏国与秦国相比，魏国好比奴仆吗？”辛垣衍说：“是的。”鲁仲连说：“那么，我将要让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辛垣衍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嘻！先生太言过其实了！先生怎么能让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可以这样，待我说明这个道理：先前鬼侯、鄂侯、文王，是纣王的三个诸侯。鬼侯有个女儿容貌美丽，所以把她进献给纣王，纣王却认为这女子丑陋，就把鬼侯剁成了肉酱；鄂侯为这件事拚命谏诤，极力辩护，所以纣王又把鄂侯杀掉了，并且做成了肉干；文王听见这事只是长叹了一声，就在羑里的监狱被拘禁一百天，并且想要置他于死地。为什么鬼侯、鄂侯、文王和别人一样都是君王，最终落到被做成肉干，剁成肉酱的地步呢？”（言外之意是鬼、鄂、文都尊纣为帝之故。）“齐闵王将要到鲁国去，夷维子手拿马鞭跟从着他。
夷维子对鲁国人说：‘你们将用什么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鲁国人说：‘我们将用牛、羊、猪各十头来招待你们的君王’。夷维子说：‘你们怎么采取这种对待诸侯的礼节来招待我们的国君？我们的国君是天子呀！天子巡视诸侯各国，诸侯应退出自己的宫室而让给天子，把钥匙交出来；诸侯应该提着衣襟、摆设几案，在堂下侍候天子用饭。天子吃完了饭，诸侯才可以退到自己的朝廷上理政。’鲁国人听了夷维子的话，就关门上锁，到底也不接纳闵王。闵王不能进入鲁国，只好打算到孟尝君的薛地去，中途要向邹国借路，正碰上邹国国君死了，闵王要进入邹国吊唁。夷维子对邹君的遗孤说：‘天子吊唁，你们必须把灵柩移到南面去，这样天子吊唁时就可以面向南了。’邹国的群臣说：‘他一定要像这样吊唁，我们将用剑自刎而死（决不屈从）。所以闵王不敢进入邹国。邹国、鲁国的群臣当他们的国君活着的时候，无力侍奉供养，死后又不能够把米粒和美玉放进国君的口里，他们就是这样贫弱，可是当齐闵王要邹国、鲁国的群臣对自己行天子之礼时，还不肯接受呢！现在秦国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魏国也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彼此都有称帝的资格，而今看到秦国打一次胜仗，就要尊奉秦王为帝，这就是想让魏、赵、韩三国的大臣都不如邹国、鲁国的仆从和婢妾啊。
“况且秦王野心勃勃，称帝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称帝后就必然要更换各诸侯的大臣，他将撤换他认为无才干的人，把职权交给他认为贤明的人；撤换他憎恶的人，而把职位留给他喜欢的人。他又将让那些宠信的人把自己的女儿及善于毁贤嫉能的姬妾去做各诸侯的嫔妃、姬妾。那种女人住在魏王的宫殿里，魏王哪里能安逸无事呢？将军您又怎么能保住原有的尊荣与地位呢？”这时，辛垣衍就站起身来，一拜再拜，谢罪说：“起初我以为先生是个平常的人，现在我才知道先生是个天下有名的品德高尚、有胆识、有才能的人啊！我请求回去了，不敢再说尊奉秦王为帝的这种话了。”秦国的将领听说这件事，就退兵五十里。这时正赶上信陵君无忌假借魏王命令夺得大将晋鄙的兵权，率军去攻打秦兵营救赵国，秦兵便退了回去。这时平原君要封鲁仲连做官，鲁仲连再三辞谢推让，到底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宴致谢，饮酒到很畅快的时候，平原君走上前来，用千金为鲁连祝寿。鲁连笑着说：“人们所以敬重那天下有才智、有胆识的豪壮之人，是因为那种人能替人家解除祸患，消除纷乱，却不接受什么酬报。假若接受酬报，那就是做买卖的一类人了，仲连是不屑这样做的。”于是仲连辞别平原君而去，终生没有再来见平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