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晏列传①
管仲夷吾者,颖上人也②。少时常与鲍叔牙游③,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④,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⑤。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⑥。鲍叔遂进管仲⑦。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⑧,一匡天下⑨,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⑩,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
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注释】①本文分别记述了管仲和晏平仲的才干,以及晏平仲的谦逊谨慎;同时也称赞了鲍叔牙对待朋友的挚诚态度。管仲,名夷吾,字敬仲,姬姓后代。晏子,名婴,字仲,即晏平仲,齐国大夫。②颍上:今安徽省颍上县南。③鲍叔牙:春秋时齐国大夫。④欺:占便宜。⑤公子纠:齐桓公小白庶兄,小白父之妾所生。⑥囚:有罪被囚禁。⑦进:推荐。⑧合:会集,纠合。⑨匡(kuāng:)纠正,整顿。⑩贾(gǔ):买卖,经营。召忽:公子纠的老师。子孙:指管仲的子孙。世禄:世代食禄。多:赞美。仓廪:存谷米的仓库。实:充满,充实。上服度:君主行政有法度。六亲:父、母、兄、弟、妻、子。四维:礼、义、廉、耻。卑:低劣,引伸为浅显。轻重:指事情的轻重缓急。权衡:评量、比较。少姬:桓公从蔡国娶来的姬妾,蔡姬触怒桓公,桓公让她回蔡国,但没有与她断绝关系,后来,蔡国人把少姬嫁给别人,因此,桓公伐蔡。包茅:一种祭祀用的茅草。一直由楚国进贡。管仲借楚不向周室入贡为理由伐楚,以表示桓公用兵不为少姬之事,而有正义。山戎:也叫北戎,在今河北省迁安县境。山戎伐燕,桓公因救燕而伐北戎。燕:今河北大兴县。柯之会:齐桓公伐鲁庄公,后在柯结盟,曹沫用匕首劫桓公,要求归还鲁国的地方。桓公答应了,但又想违背盟约,后为表示信用,还是归还了鲁国的土地。曹沫:也作曹刿(guì)。与之为取:意思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拟:比。三归:台名。反坫(diàn):是古燕京所设堂中两楹间的土台,献酬礼毕,置放空杯等物。莱:即莱州,今山东掖县。夷维:地名,莱所属的地方。不重肉:没有两种肉菜。危言:直言,正言。危行:直行,正行。顺命:顺从国君的命令去做。衡命:权衡、斟酌国君的命令去做。三世:灵公、庄公、景公。越石父:齐国的贤人。缧绁(léixiè)指系犯人的绳索,引申为囚禁。左骖:在两旁驾车的马,左曰骖,右曰。请绝:请求绝交。戄(jué)然:惊异的样子。诎:同“屈”。信:同“伸”。夫子:指晏子。寤(wú):同“悟”。无礼:指晏子入闺(内室)很久,不能以礼相待。御:车夫。大盖:车盖,俗称盖叫做伞。驷马:即四匹马,古人驾车都用四匹马。自下:表示谦虚而自居人下。《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皆管仲所著书。《晏子春秋》:晏子所著书。轶事:零星未经汇集的事。小之:轻视、小看。将顺:帮助,顺从。匡救:纠正,挽救。执鞭:赶车。忻:同“欣”。
【译文】管仲名叫夷吾,是颍上人。他少年的时候,常常和鲍叔牙交游,鲍叔知道他是很有才干的。管仲生活很贫困,常常占鲍叔的便宜,但鲍叔始终很好地对待他,从不说什么闲话。后来鲍叔侍奉齐国的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纠。等到小白做了齐桓公,公子纠被杀,管仲做了囚犯,鲍叔就在桓公那里称赞管仲的才干,推举他做宰相。后来管仲被任用,执掌齐国的政事,齐桓公因此成就了霸业。多次会集诸侯,做一番匡正天下的事业。这都是管仲的计策。管仲说:“我当初穷困的时候,曾经和鲍叔一起经商,分起钱财来,常常自己多拿些,但鲍叔并不说我贪财,是知道我贫穷的缘故。我曾经替鲍叔办事,使得他处境更不好,鲍叔不认为我愚笨,是知道时运有利和不利。
我曾三次做官,三次被君王罢职,鲍叔并不认为我没才干,知道我没有遇到好时机。我曾三次作战却三次败逃,但鲍叔不认为我胆小,是知道我还有老母亲啊。公子纠失败了,召忽为他不屈而死,我被囚禁起来倍受侮辱,鲍叔并不认为我不知羞耻,是知道我不以小节为耻,而以功名不能在天下显露为耻。生我的是父母,但了解我的却是鲍叔呀。”鲍叔已经推荐管仲做了宰相,就情愿做他的下属。
管仲的子孙都世世代代在齐国吃俸禄,连续十几代人都得到封地。常常当有名的大夫。因此天下人一般不很称赞管仲的贤明,却称赞鲍叔能够了解人。管仲在齐国做了宰相,掌握了政权,让小小的齐国在海边流通货物,积聚财富,富国强兵,一切事情都与百姓同好恶。所以管仲自己说道:“粮仓满了才能知道礼义节操,衣食富足了才能懂得荣耀耻辱,君王行政有法度,那么父母兄弟妻子就能安定团结。礼义廉耻不发扬光大,国家就要灭亡。”发下的命令就像流水的源头,总要让它顺着百姓的意愿,因此命令中阐述的道理浅显了,就容易实行。百姓所想要的,就顺应着给他们;百姓所不要的,就顺应着抛弃它。他执掌国政,善于利用祸害变成福利,把失败转变为成功。注意事情的轻重缓急,谨慎地加以权衡比较。桓公实在恨蔡国嫁了他的少姬,于是向南去侵袭蔡国,管仲就乘此去攻打楚国,责备他们不把包茅进贡到周室。桓公到北面去征伐山戎,管仲就乘此叫燕国整顿以前召公的政治。桓公在柯地与鲁国会盟,后又想违背同曹沫的和约,管仲就此劝桓公对和约要守信用,因此各国都归附齐国了。所以说:“认识到给是为了取,这才是治理国政的法宝啊。”
管仲的财富能同大臣贵族相比,有三归台,又有安置酒器的坫,但齐国人并不认为他奢侈。管仲死了以后,齐国一直遵循着他的政治主张,常常胜过各国诸侯。一百多年以后,才有晏子出现。
晏平仲,名婴,是莱州夷维人。曾侍奉过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因为厉行节俭,被齐国人所推重。做了齐国宰相后,不吃两种肉菜,自己的妾也不穿绸衣。他在朝廷上,国君有话问他,他就很慎重地办事。在国家有道的时候,就顺着命令去做;无道时,就权衡度量着去做。凭着这些,替三世君主执政,名望显扬于各国诸侯。越石父很贤明,犯了罪被拘捕。晏子外出,正好在路上遇见他。晏子就解下左边的马,赎下他,载在车里一同回家,但是他没有致谢。晏子就进了内室,隔了许久不出来。越石父便请求绝交。晏子大吃一惊,赶紧整理衣冠谢罪说:“我虽然没有才德,但也帮你脱离了困境,你为什么这样快地要求绝交呢?”越石父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屈,却在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可以不拘束。我在拘禁中,那些人不了解我,先生却已经了解我并且赎出了我,这就是知己。但是,知己却待我无礼,因此还不如被囚禁起来。”晏子于是请他进来,作为上客。
晏子做齐国的宰相时,有一次坐车出来,他的车夫的妻子在门缝里偷看他的丈夫替宰相驾车,支起车盖,赶着四匹马,意气扬扬,很是得意的样子。后来车夫回家,他的妻子就请求离去。车夫问她缘故,妻子说:“晏子的身长不满六尺,却身为齐国的宰相,闻名于诸侯。今天我看他出来,志向很是远大,经常抱有自居人下的态度。现在你身长八尺,却给人家当车夫,但是你的心意,却自以为满足,我因为这个要求离去。”从此他丈夫就自己谦虚谨慎起来,晏子很奇怪,就问他,车夫据实做了回答,晏子就推荐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管仲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和晏子的《晏子春秋》,他们所说的事情详细得很啊!已经看了他们所著的书,还想要看看他们办的事情,因此编写他们的传记。至于他们的著作,世上已有很多,因此不再加以评论,只讲述他们的轶事。管仲是世上所说的贤臣,但是孔子却小看他。难道是因为周道衰微、桓公已经很贤明,就不勉励他谋求王道,却让他称霸吗?古语说:“帮助他发扬优点,纠正他的过错,因此上下就能互相亲近。”难道这说的不是管仲吗?当晏子伏在庄公的尸体上痛哭的时候,完成了礼节仪式以后才肯离去,难道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见义不为就是没有勇气的人吗?至于他的进谏,触犯君王的脸面,这是所说的在朝做官想着尽忠心,去职归隐想着补过失的人啊!如果让晏子现在还活着,我就是替他执鞭赶车,也是很欢喜和很向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