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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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太史公自序

《史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①,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上大夫壶遂曰②:“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③:‘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④,诸侯害之,大夫壅之⑤,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⑥,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⑦,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馋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⑧,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⑨,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⑩,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056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非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注释】①绍:继。②壶遂:与司马迁同时代的人,与司马迁一起编定《太初历》。③董生:指董仲舒,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介导“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④司冠:官名,掌管刑狱纠察。⑤壅(yōng):堵塞。⑥是非:褒贬评论。二百四十二年:孔子删定《春秋》,跨越历史242年。⑦指:通“旨”,意蕴。⑧经事:常事。⑨伏羲:传说中的古代帝王,相传八卦即为伏羲所作。⑩符瑞:上天所降的祥瑞。相传汉武帝曾捉获一只白麒麟,被识为上天所降的祥瑞。封禅:古代帝王在泰山祭祀天地的典礼。正朔:指历法。正,一年中的第一天;朔,一月中的第一天。古代改朝换代,帝王修改正朔记年。服色:指各种服用器物的颜色。古代改朝换代,规定本朝崇尚的正色,以作为服用器物的颜色。穆清:指上天。罔:无。重译:辗转翻译。款塞:叩关。款,叩;塞,关塞。李陵之祸:李陵事详见本书《报任安书》。缧绁(léi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西伯:即周文王,文王被商纣王拘禁在里,推演八卦为六十四卦,为《周易》主体。厄(è):困厄,灾难。孔子周游列国,从陈到蔡,被围困而断粮,返回鲁国后作《春秋》。左皇:即左丘明,春秋时期鲁国史官,据说《国语》为左丘明所作。孙子: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遭庞涓妒忌而被割去膝盖骨。膑(bìn):割去膝盖骨的酷刑。不韦:即吕不韦,曾作秦始皇丞相,因获罪罢职,贬谪蜀郡,曾召集宾客编《吕氏春秋》。韩非:战国末期韩国公子,到秦国后,被李斯陷害,死于狱中。生前著《说难》、《孤愤》等,辑入《韩非子》一书。陶唐:唐尧。尧初居陶丘,后迁唐地,所以称陶尧、唐尧、陶唐尧。麟:鲁哀公于十四年猎获麒麟,孔子认为麟出非时,停止撰写《春秋》,汉武帝于元狩元年狩白麟,司马迁模仿《春秋》,将《史记》止于这一年。

【译文】太史公说:“先父说过:‘从周公死去五百年后有了孔子。孔子死去以后,到现在五百年了,有谁能够继续叙述太平盛世的历史,考定《易传》,续写《春秋》,探求《诗经》、《尚书》、《礼记》、《乐经》的本源呢?’这意思就是在此时吧!我小子怎敢推让啊!”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写《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生说:‘周朝政治衰微,孔子做鲁国司寇,诸侯害怕他,大夫排挤他,孔子知道自己的话没有人采用,政治主张不能实行,于是就对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论断是非,作为天下的标准,贬抑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以此来阐明王道罢了。’孔子说:‘我想把观点记载在空泛的言论中,还不如表观在具体的事件中深切显明。’《春秋》这部书,上则阐明夏禹、商汤、周文王治世的道理,下则辨明人事的纲纪,判别嫌疑,明辨是非,消除犹豫,褒扬善行,谴责邪恶,称道贤人,鄙视不肖,保存灭国,继续绝世,补救敝坏,兴起废缺,这是王道的重大内容。《易》说明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擅长于讲变化。《礼》阐述人伦关系,所以擅长于讲品行。《书》记载先王的事迹,所以擅长于讲政治。《诗》记述山川、溪谷、禽兽、草林、雌雄、男女,所以擅长于讲风化。《乐》建立礼乐的根据,所以擅长于讲和谐。《春秋》辨明是非,所以擅长讲治人。因此,《礼》用来节制人的行为,《乐》用来抒发和畅的感情,《书》用来叙述往事指导政事,《诗》用来表情达意,《易》用来阐明变化,《春秋》用来阐明道义。

把乱世挽回到正道上来,没有比《春秋》更切近的了。《春秋》文字几万,要义几千,万事万物的分合变化,都在《春秋》之中。《春秋》这部书中,弑君的有三十六次,亡国的有五十二个,诸侯逃跑流亡不能保住他的国家的多得无法计算。考察其中的原因,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所以《易》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又说‘臣弑君,子弑父,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它的起始和发展已经很久了。’所以做国君的,不可以不知道《春秋》,不然,前面有谗人而看不见,后面有奸贼而不知道。做臣子,不可以不知道《春秋》,不然,掌管日常事务而不知道适当地处理,遭逢事情变化而不知道权衡轻重缓急。做君主、做父亲的,如果不通晓《春秋》的意义,一定会蒙受首恶的罪名。做臣子、做儿子的,如果不通晓《春秋》的意义,一定会陷入篡位弑父而受诛戮,得到一个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都认为是好事才去做,只是因为不懂得《春秋》要义,结果做错了,被加上法律条文上的罪名而不敢推卸。不通晓礼义的要旨,弄得国君不像国君,臣子不像臣子,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国君不像国君就会受到臣子的侵犯,臣子不像臣子就会受到诛戮,父亲不像父亲就是无道,儿子不像儿子就是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过错,用天下最大过错的罪名加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只能承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是礼义的本源啊。礼,是防范于坏事发生之前;法,是施行于坏事发生之后。

法纪的作用容易被人看见,而礼教的预防作用却难于被人们了解。”

壶遂说:“孔子的时代,上面没有圣明君主,下面的人才得不到任用,所以创作《春秋》,传下文章来断定礼义,当作一种王法。如今先生您上遇圣明的天子,下面的人能够坚守职位,万事都已具备,全都各得其所。

先生的论著,想用来阐明什么呢?”太史公说:“嗯,嗯,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听先父说:‘伏羲的时代最纯厚,创作了《易经》的八卦;尧舜的时代最兴盛,《尚书》记载了它,礼乐兴起于那时;商汤周武王的时代最兴隆,诗人作了诗来歌颂;《春秋》称赞善人,贬斥恶人,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扬周朝,不单是讽刺而已。’汉朝兴起以来,到当今的圣明天子,获麒麟,封泰山,改历法,变服色,受命于上天,恩泽流传无穷,海外不同的风俗,通过辗转翻译,入关请求进献拜见的不可胜数。臣子百官,竭力颂扬圣德,还不能说尽他们心中的情意。士人贤能而不任用,是国君的耻辱;天子圣明而他的仁德不能广泛传播,是主管其事的官吏的过错。并且我曾经担任太史令这种官职,废弃天子的明圣和盛德不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不记述,背弃先父的遗教,罪过没有比这更大的啊!我所以说的是叙述过去的事情,整理相传的史料,不是所谓创作,先生把它和《春秋》相比,是不对的。”于是整理编写这些文章,过了七年,太史公遭到李陵之祸,幽禁狱中。于是深深地叹息道:“这是我的罪孽啊!这是我的罪孽啊!身体毁伤没有用了!”退一步仔细深思说:“《诗》、《书》隐约含蓄的原因,是想表达他们的思想啊。从前西伯被拘禁在056里,推演了《周易》;孔子在陈、蔡遭受困厄,创作了《春秋》;屈原被流放,写下了《离骚》;左丘双目失明,才有《国语》;孙子割掉膝盖骨,才写了兵法;吕不韦贬谪到蜀国去,世上才流传他的《吕览》;韩非囚禁在秦国,才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有才能的人为了抒发他们的忧愤而作的。这些人都是意气郁结,不能实行自己的主张,所以记述往事,希望未来的人借此了解自己。”于是我终于记述了陶唐以来的事情,下到当今天子捉获麒麟为止,上自黄帝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