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方明霞才说,“不过一句话而已,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邵晖点点头,“我本来也是以为想多了,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方明霞哼了一声,要从这个“后生仔”口中得知女儿的情况,她这个当妈的是有点丢脸,但她又不是不想知道,只能耐着性子听。
“解语给临床新生代课的时候,班上有个女生A。”
方明霞总算找到了迁怒的对象,“哦,我知道,叫缪婷嘛,后来被她老乡给害死那个?听说她没少找解语的麻烦……这也好。”
至于她省略的话,是“死了就不用找解语的麻烦,这也好”,还是“解语就不用为这种不省心的师妹操心,这也好”,就不得而知了。
邵晖一汗,继续说,“阿姨知道就太好了,只是有细节我要补充——她死前最后见过的人是解语,当时我虽然不在场,但有路人听到她们的对话。”
方明霞不甘不愿的说,“我知道她嫉妒我女儿比她美,这种人死前能说什么好话?”
“她说,”邵晖犹豫了一下,“——‘都是你的错’。”
方明霞一愣,随即不满道,“这哪跟哪?她没有我们解语漂亮,不怪她亲妈,还怪上解语了?”
看她的样子,邵晖只能默默庆幸缪婷此刻已然身在天堂,不会被方总追杀。
“嗯,她就觉得是因为解语这个师姐太漂亮,又是学霸,太……招人喜欢,让她心里不平衡,活在阴影中,不得不搞出很多事,去减肥,去跳舞,去打瘦腿针,她说如果不是解语出现,她的大学生活可以很精彩。”
方明霞瞥他一眼,“我看,原因不只这些吧。”
“——瞒不过阿姨法眼。”邵晖赧然承认。
好吧,缪婷对解语最大的不满,不是美貌,而是被抢走了意中人——也就是他。这原因要让他自己主动亲口说出来,有点怪怪的,像是炫耀。好在方明霞慧眼如炬,估计有人跟她补充邵晖卧底期间跟方解语的事,所以对其中玄机一点就通。
方明霞不冷不热的说,“怎么,想表示你炙手可热,甚至有女人愿意为你去死啊。”
邵晖连忙否认,“不不不,她的悲剧当然是由她对自我的认知、以及和那个老乡的恩怨情仇造成的。”
方明霞果然知之甚多,“她老乡有句话倒也没说错——她这样的品性,将来真要做了医生,才是对病人、对社会的不负责。”
“嗯,”邵晖对缪婷这个人的评价一带而过,“她那句话当然是迁怒,当然是无理取闹,但也让解语很是不开心了一阵。”
方明霞沉默半晌,“我女儿对外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你倒是把她这些小心思都看的仔细——想证明什么呢,你看上她,不光是为了色相?”
邵晖没有回避,“是,我极爱她,想要了解探究她的全部。”
方明霞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说不出话来。
邵晖徐徐道,“就像阿姨说的,解语这么漂亮,业务能力又强,换成一般人,都能上天了,但解语没有——她不骄矜,不炫耀,甚至不谈恋爱,要不是我死缠烂打、使尽百宝,只怕她连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你这个评价倒是中肯。”方明霞又说,“你是不是就看准了解语没脾气,好欺负啊?干嘛不找别人当专家证人,专门坑她呢?就吃定了她不会拒绝、愿意乖乖被你使唤么?”
“我希望解语来当这个专家证人,固然因为她业务强,形象好,可以最大程度的配合安全部门的科学查案,甚至影响法官和陪审团的主观印象……但我也是为了她本人。”
方明霞怀疑的看他。
“我认为,解语已经不是普通淡定,而是自我评价过低,甚至有负罪感。”
方明霞冷笑,“——也就是说我女儿心理有问题?哦,怪不得,听说你有心理学的学位,这算你本行了,你想把她当成病人来研究?这下,CSI有了,SCI也有了。”
“我只想帮她。”邵晖说,“她漂亮、健康,没有生理上的毛病;学习上一路顺利,没有遇过挫折;人际交往方面,男人缘不用说,就算有个别女人嫉妒,也是美女常见困扰,不至于造成太大打击——所以,问题只可能出在童年亲子关系上面。”
方明霞哼了一声,“——还说不是来兴师问罪?”
邵晖没有说话。
方明霞沉默半晌,“好吧,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她爸刚走那阵,解语还小,我的心理没现在这么强大,对她爸爸的去世难以释怀,只能靠喝酒、打麻雀排遣……醉了之后对解语说过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邵晖点头。
他一直想要知道真正困扰解语的东西,此刻从方明霞口中听到,虽然不是和盘托出,但与他的推测基本吻合。
方明霞亦是性情中人,年纪轻轻失去丈夫,一边拉扯年幼的女儿,一边在竞争激烈的服装行业打拼,其中酸楚非常人能够想象。
也许她醉酒之后说过刺耳的话,例如小孩是累赘,抑或将老公的死迁怒于女儿,对小小的解语造成创伤,甚至成为她长大之后也挥之不去的阴影。
所以,当宋媛赌气的说,都是她的错,是她让自己失手,造成患儿的不幸;
当缪婷嘲讽解语,说因为她出现在自己生活中,才导致一切不如意……
换在别人也许完全不会听进心里的话,放在解语身上,就成了某种引子,将她带回不愉快的童年回忆,场景重叠,似乎又回到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对于莫须有的指责只能承受,无力反抗,而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是成熟独立、能力卓绝的专业人士。
随着回忆,方明霞脸上现出愧色,“这不能怪我——帮我搜集资料的人,并没有提到这些细节。”
见邵晖不吱声,她又有些愠怒,“所以你就是要追究我当年的责任了?你要我去跟解语磕头认错、承认不配当她妈?还是穿越时空,倒回二十年前,假装没有受过那些磨难,跟解语上演母慈女孝长片?”
“不,我没有权力这样要求。”
方明霞松了一口气,“解语大个女了,时间会治愈一切。”
“我也这么想,”邵晖意外的赞成她的话,“除了时间,更好的治愈办法,就是让她做她喜欢的工作,包括当法医,当专家证人,出庭作证。”
方明霞微微愕然,“把这些陈年旧账挖出来,我还以为你对解语一往情深……你要是真心爱护她,为什么执意让她做这些危险的工作?”
“我知道这些工作跟其他工作相比,不那么日常——但解语也许就需要不那么日常的工作。”
方明霞悻悻然,“这又是什么歪理?”
“她自我评价过低,容易内疚、自责,不敢向往幸福——这些其实是不该发生在她身上的,”邵晖抬起头来,“所以,我希望她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走出来,多看看外面世界——让她多看看真正该内疚、该自责、该被惩罚,真正没有权力享受幸福的那些人和事。”
方明霞有些震惊的看他。
邵晖点头,“我希望她能够发挥所长,实现价值,得到满足和成就感,而不是被否定自己付出心血的专业和工作;我希望她多旁观那些因为金钱、美色、权欲而杀人放火的案例,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比她‘有错’的人多了不知凡几,那些真正的‘错’是什么样、比她自以为是的‘错’严重多少——我希望通过这些别人的故事,让她可以从自己的故事里抽身,而不要一再溺于过往阴影。”
方明霞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嬉皮笑脸的后生仔,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是,她曾经觉得邵晖巧言令色,很容易让涉世不深的解语受骗上当;她也嫌弃邵晖的警官身份,不如钟桦或高铭晟那样的医生律师来的安稳——
又或者,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只是拒绝在她这个也许不够称职的母亲真正弥补之前,就有人取而代之,成为女儿生命中更重要的人。
但也许解语比她想象的还要成熟,会带眼识人。
方明霞感到一阵失落,却又不是不欣慰。
在那一刻她知道,没有哪个男人,会比面前这个,爱解语更多。
但她又有些犹豫,“好吧,也许你是她的药——但万一哪天,你离开了、消失了,她要怎么办?”
邵晖汗颜,阿姨还真是不客气。
“为了避免失望,是不是一定要拒绝幸福?阿姨会后悔跟解语的爸爸相爱、生下解语吗?”
方明霞眼中一黯,似是想起旧事。
邵晖说,“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解语,也会为了她保护我自己。以后的事谁也不能保证,也许解语走出阴霾,不再需要我,也许解语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强。但不管如何,我想要在她需要的时间里,用尽力量去温暖她——不管是一辈子,一年,一个月,还是一天。”
方明霞终于忍不住了,“好,我已经知道了——请停止虐狗。”
她起身买单,又让邵晖等一下,自己则回了房间。
等她再度回来,眼睛周围似乎补过妆。
她提着一只大牌服装的袋子,是刚才拎回来的无数战利品其中之一,“虽然是上庭,但也不要穿的太过严肃,死气沉沉——这套蓝的比较亮,饱和度高,正好中和一点她的冷冰冰,或可拉近陪审团的距离。”
邵晖有些惊讶,但还是赶快接过来,“谢谢阿姨,这是很及时的礼物。”
“我也懂点心理学,是不是?”方明霞自嘲的笑,“当然,你不用说是我给她的。”
邵晖心想,迟早解语会明白、并且释怀的——并不是每个人天生都会当人父母,更不是受了伤害就一定要把自己困在其中。
作为回报,他说,“对了,明天的庭审,还有旁听席,我帮阿姨留了一个位子。”
方明霞立刻说,“我明天的飞机,要去邻省当评委,可没那个美国时间。”
邵晖笑笑,“阿姨有无看过解语工作的样子?”
方明霞讪讪道,“她的工作那么专业,法医呢,好高大上,我又不懂。”
“是么,那她的学习呢?”
方明霞无词了。
解语读书的时候,正是她为公司殚精竭虑的阶段,见解语学习好,不用操心,她也就索性放养,甚至家长会也让下属代劳。
邵晖没有追问,只说,“我觉得,阿姨可以去看看。”
然后他提着袋子告辞了。
方明霞回到房间想了很久,最终改了航班,去旁听了庭审。
于是她看到,解语在证人席上,穿着她选的套装,面对整个法庭,从容的分析,像一颗蓝宝石般闪闪发光。
她想,邵晖的建议是对的,这个庭审她很应该旁听。
——当然邵晖对的不只这一件。
不太习惯跟女儿冰释前嫌的场景,她以航班为借口,匆匆遁走。
看着窗外掠过的云团,方明霞不期然的又想起在庭上娓娓道来的解语。
她感到一阵后怕,以及欣慰,还有骄傲。
还好自己没有真的扼杀这颗宝石。
这样出色的解语,是她的女儿。
——尾声——
解语似乎又回到小时候。
她背着书包回家,家中酒气熏天,窗帘没拉开,光线阴暗,母亲穿着睡衣坐在地上,形容颓废,面前的画布上颜料凌乱,酒瓶扔了一地。
解语心中一沉,却也只能认命的放下书包,搬了小板凳去厨房,垫在脚下烧水。
母亲还没酒醒,醉意醺然的话追过来,“……都是你的错,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多自在……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招惹了我,又不陪我到最后,都是你的错……”
解语木然的听着,一心只想做好饭吃完赶紧去做作业。
水烧开了,她去提,细瘦的胳膊拎不动水壶,脚下一个踩空,失去重心,眼看就要跌倒。
——有人稳稳的接住了她。
温热的触感太过真实,让解语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并非身处童年时阴暗的小厨房,而是躺在温软的床上,身旁有人搂着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她望进一双温柔的眼中。
他的目光比白天更加温柔。
感到他有力的臂膀,解语小心翼翼的说,“我好像又做梦了。”
跟他白天的样子不同,他的睡相向来斯文安分。
一定是她的动静惊醒了他。
“没关系,我在这里。”邵晖眼角微弯,紧了紧胳膊。
他的身躯温热有力,因为挨得近,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分毫不差的传到她身上。
解语着魔似的抚过他的胸口,想要更真切的感受他温热的皮肤,坚韧的肌肉,以及皮肉之下,那颗活生生跳动的心。
游移的小手被他一把抓住,再开口时,他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清明,却带上了暧昧的气息,“确定要在这个时候撩我?”
听着他话中的暗示,解语本能的想到昨晚睡前的疯狂迷乱。
也许是因为终于完结了案子,让他们心中轻松,也就比平时更加……放纵。邵晖似乎把开庭前夜隐忍的饿意,积蓄到这时,加倍索求。
即使在黑暗中,想起那些细节,她也不禁脸红。
他提醒的对,她好不容易才让他放过,得以休息,怎么一觉醒来,居然记吃不记打的主动拱火?
解语连忙翻身背对他,试图拉开距离。
邵晖却不依不饶的覆上她的身子,“已经晚了。”
解语的后悔淹没在他的唇舌中。
最后一丝理智说服她,白天休息,不用早起,所以……
刚才的噩梦消散在肢体的纠缠中。
她曾以为此生再难跟人接近,再难对人打开心扉,却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个怀抱等着她。
她想,时光总是公平的,幸好自己没有拒绝这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