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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小说卷(1)

“磨磨子”外传

陇原地方,有把人称“磨磨子”的乡习。荣获“磨磨子”之称者,或神经有问题,或思维不正常,或生理有缺陷……另外,性格乖僻,办事迂腐,处世呆笨……也有被称“磨磨子”之嫌。总之,是被众人取笑嘲讽之辈。不过,孙家庄的人们称他们的支书孙鹏飞为“磨磨子”,则包含着极其复杂的内容,演变过程也很曲折……

“磨磨子”鹏飞是孙家庄大队的支书。年方四十七,身材瘦小,面孔黝黑,一双小杏眼,终日不停的眨巴。说话不紧不慢,做事稳稳当当。几百户人的大队,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孙家庄五个生产队粮有粮,钱有钱,是全县有名的“冒尖队”。鹏飞支书因何有“磨磨子”的不雅称号?人们又为何“磨大伯”“磨大叔”“磨大哥”地叫个不停呢?说来话长,得从险些儿实现共产主义的那一年开始。

“磨磨子”的父辈,旧社会光阴还过得去,称得上是个小康人家。“磨磨子”的父亲念过几天私塾,懂得点《四书》《五经》,喜欢咬文嚼字。四十五岁上得了“磨磨子”这个宝贝儿子,视若珍珠,取名“鹏飞”,旨在望子成龙,可“磨磨子”的大半生,却辜负了父亲的期望,非但没有出人头地,而且一步步沦为连肉眼凡胎的人也喷笑嘲弄的“窝囊废”。

话说土改之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共产党领导老百姓往前奔,芝麻开花节节高,庄稼人的日子一天天见好。鹏飞也被历史的潮流涌着往前跑。他念书特别聪明,在同伴中鹤立鸡群,真有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之势,灵验了他父亲取名“鹏飞”之愿。不巧,五四年老母病殁,家中只剩下一双筷子——两个光棍,生活日渐闲顿。鹏飞一咬牙,不读书了!帮老父亲种庄稼。为爹的虽然于心不忍,怕误了爱子鹏飞的前程,但又念及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让其厮守在自己身旁也是美事一桩,就依从了鹏飞的意愿。

不想,鹏飞干庄稼活也出类拔萃。耧犁耙播,锄割捆摞,心到手到,业余还爱捣弄个树木花草的。用他父亲的话说“天生的庄稼汉”,话里不无惋惜之音。不管怎么说,到了五七年,鹏飞已长成一个腰粗肩宽、魁梧健壮的小伙子。聪明能干,热情直爽,妹子们见了,不免心动。有好几个漂亮妮子偷偷给他递手帕儿。“老秀才“以“三从四德”为水准,经过反复斟酌,仔细权衡,替儿子选下了一个“能般配咱家鹏飞”的同村女子——春花。那春花一表人才,腼腆而贤惠。过大年的时候给他们成了亲。“老秀才”安然地闭了眼……做爹的去世后,小两口百般恩爱,互助互敬。小院里鸡鸣鸭叫,狗咬猪拱,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无漏无缝。按理说他们是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的,至少要比“老秀才”的一生幸福得多。谁知命运却同他们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鹏飞一下从超群出众的位置上一落千丈,踏上了辛酸多难的人生之途……

一九五八年,老天刮了一阵怪风,吹得人们情绪激昂,大脑发胀;吹得时间之水加速流淌,一天等于二十年。于是铁锅里炼铁,风箱代替焦炭。险些儿半年实现了共产主义。后来又来了个普及诗歌运动,人人当李白,个个赛杜甫。这孙家庄历史上就是文化圣地,更是诗圣辈出。县里的一个大人物看中了这个诗村,请来省报的记者,要开个“赛诗现场会”。

这下可忙坏了老社长,布置会场,分配任务:背诗的背诗,搭台的搭台。老社长几次找鹏飞要他露一手:“读书世家出身嘛,自然精通诗道。”谁知鹏飞文文静静地摇头拒绝:“诗这玩意,复杂着呢,哪能那么简单,咱不懂,胡诌不得。”老社长说破了嘴皮,鹏飞还是摆手。鸭子不上架,硬赶不上去。

那天,小学校里庄严肃穆,台下黑压压坐满了孙家庄的所有“诗人”,台上标语悬天,帷幕垂地,彩旗迎风,贵宾云集。首先,县委书记作慷慨激昂的讲演,记者打开照相机对准了镜头,赛诗便开始了。

第一个上台的是“赛诗能手”孙高农。这人写诗吟诗很有功夫,全县比赛都得过第一。只见他大步走上台去,干咳两声,大嘴一咧:咱队西瓜实在重,四个小伙抬不动;欢迎大伙都来吃,保管全村吃三顿。

孙高农的诗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扩音器里县委书记拍得最响,因为他离扩音器最近。孙高农媳妇不甘落后于夫婿,立即登台:

妇女能顶半边天,一座小山扛在肩;嘴不哼来腰不弯,吓得老天黄了脸。轰笑声中,又是一阵掌声。

接着,“李白”“杜甫”们一个个登台作诗,一首比一首有劲,一首比一首玄妙。县委书记不停地拍手,脸激动得通红;记者忙着拍摄,累得汗流浃背。

准备的诗都朗诵完了,诗场上终于平静了下来。

县委书记走到台前:“听了诗人们的朗诵,我很激动!写得很好,朗诵的也好。孙家庄不愧……还有没有?”激动的声音抑制不住颤抖。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几天背下的诗都念完了,没了呀!

突然,人群里站起了一个人:“我来一首!”众人放眼望去,原来是精干、潇洒的小伙子鹏飞。“嘿!这小子,准有好的。”“那自然,看啥人嘛……”

老社长好生纳闷:动员他时,他说不会嘛,这会儿咋又会了?只见鹏飞大步流星地走到台前,咽了口唾沫,一摇头,清亮的声音立刻在整个会场回荡开来:

一林麦秆赛白杨,结得麦粒大斗量;人们立刻一阵掌声,鹏飞接着朗诵下去:假话说来不费劲,傻瓜也能当县长。“轰”!会场里乱了,人们笑得前仰后合。鹏飞倒不笑,他一本正经地摆了一下头,回到原处坐下来。县委书记的脸气得铁青,眼睛绷得像个牛铃铛;记者粉红的脸也变得惨白;老社长直躲脚。春花呢?早吓得浑身颤抖了。“你……你是什么人?”县委书记大声喝问。“贫下中农!”鹏飞慢条斯理地回答。“鹏飞,”春花尖叫道,“你疯了!”

“怕什么?如果说的粮食能充饥,我们就不整天干活了……”鹏飞笑嘻嘻地说。

“这件事要严肃处理!”县委书记跳了起来,“散……散会!”当天晚上,孙家庄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炕上议论:“鹏飞这伢子,有些‘磨’劲,敢骂县太爷!”“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开始有人叫鹏飞“磨磨子”了。县委书记组织了调査组。查了“磨磨子”家的几代家谱,都是受苦的庄稼人。“磨磨子”的父亲旧社会念过几天书,却没加入三青团;既然成分定的是中农,就没剥削过人。无可奈何,只好由县委书记决定:发配到刘家坪水库工地改造!

“磨磨子”鹏飞背着个铺盖卷往水库工地走去。媳妇春花提着个小包袱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千叮咛,万嘱咐:“万万再甭管人家的事,人家说咋咱就咋……”“磨磨子”呢?脸上仍然笑吟吟的,好像他不是去“改造”的,而是去参加一个光荣的盛会。人们见了,说“真是个‘磨磨子’,心像铁打的……”

谁知“磨磨子”到水库工地的当天下午,就做了一件大“磨”事。水库就在刘家坪的平川里,现在已经有几百名民工在这里修了好几个月。都是各公社抽来的棒小伙、壮劳力。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县委书记偏偏把鹏飞发配到这里来叫“改造”。

“磨磨子”鹏飞到水库工地的当天下午,就爬上高山,东瞅瞅、西瞧瞧。最后,着了魔似的跑到水库建设指挥部,推开门,劈头盖脸就嚷:

“这水库修不得!”

“什么?”一个胖胖的干部从办公桌后抬起头,诧异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水库修不得!”

“为什么?”胖干部觉得实在可笑。

“你看,”“磨磨子”鹏飞指着桌上的地图,“这水库上游几百平方公里全是深沟大谷,每年降雨量很不稳定,水多水少没个准。下游原来的河道都改成了人造平原,没排洪的地方。万一降雨过多,水量过大,冲开大坝,这下面几百平方公里的平川无阻无挡,不堪设想?…”“

“是吗?”胖干部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声,心里暗暗吃惊:偌大一个工地,谁不知道这水库修不得!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大跃进嘛,大干快上!谁吃疯了,去惹这个祸,顶这个破坏大跃进的罪名?这小伙子吃了豹子胆!

“修得修不得我们知道,好好劳动去吧。少管闲事,以后没事少到这里来……”胖干部不无好心地把“磨磨子”鹏飞推出门。心想:人家县委书记都不管这些,这人真是……“这是真的!真的……不得了!”“去吧!去吧!劳动去吧!”

“磨磨子”又一阵风往劳动工地跑去。逢人就说:“这水库修不得!这水库修不得!”

民工们围了上来,大家早就不想干了,谁愿给自己掘坟坑呀?只是没人敢说话,如今,这愣小伙打了头炮,大家壮了胆,扔下铁锨不干了。

“快去跟领导说说呀!”大家嚷嚷道。“说了,人家不听!”“那……我们自找死呀?”“不干了!”“不干了!”

不知谁说了声“回去”,顿时,工地上吹过了一阵旋风,民工们跑回工棚,卷起铺盖卷,就往回走。

“哎!别!别走!咱们大伙去跟领导说说!”“磨磨子”伸出双手阻拦。

人们哪听他的,一哄而散了。

这下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县委书记、县长接到告急电话,赶往工地。一看,大项上、工棚里空荡荡的。“磨磨子”一人在指挥部门前的地上蹲着。

“怎么回事?”县委书记大声喝问。“您问他!”胖干部指了指“磨磨子”。

“磨磨子”站了起来,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最后,眼里闪着泪,央求道:“要抓要杀就我一人,全是我干的。可是,这水库实在修不得呀!首长,求求您……”

“住嘴!”县委书记怒不可遏,“又是你,编诗骂人,攻击大跃进,又煽动罢工,破坏水库建设。不折不扣的反革命!不折不扣……”于是,“磨磨子”又被民工押着,背着铺盖卷回孙家庄接受批斗了。

“‘磨磨子’,标准的“‘磨磨子’!”“神经不正常!”“大脑不清楚!”

人们看见,“磨磨子”几天前走时脸上那种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神色没有了。眼窝深陷,眼神呆滞,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了大牌子。上面写着两行漆黑的大字:现行反革命,破坏大跃进。

无休止地批斗,无轻无重地推搡……唾唾沫,打耳光,捣额头……“磨磨子”一声不吭。弯腰、下跪,像个木偶人一样。

老社长死也不主持批斗“磨磨子”的大会。县委书记火了,撤了他的社长职务,由孙高农接替。

“你说,瞎了眼的。你从哪里看见一个麦秆赛白杨?”孙高农气势汹汹地喝问道。一手揪着“磨磨子”的头发。

“说!瞎眼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孙高农媳妇毫不逊色。“磨磨子”的嘴唇像被钳子挣住了,紧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你说不说?”孙高农举起了拳头。“呸!”孙高农媳妇不甘示弱。

“磨磨子”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表情。浑浊的眼睛看着孙高农握紧的拳头,他已经对这种“教育”方式习惯了。半晌,才动了嘴唇,木然地说:

“我说,我说。全是我瞎说。我……我没看见过赛白杨的麦秆。我……我看见过……四个小伙子抬不动的西瓜。”“啪!”孙高农给了“磨磨子”狠狠的一巴掌。

(二)

共产主义终于没有实现。水库大坝却在第二年夏天就被洪水冲开了。几百平方公里的平川,一片汪洋……大水过后,人们忙着修房建屋。

“磨磨子”的家也被淹了。十几间房子塌倒在地上。“磨磨子”默默地在泥水里把一根根椽子、柱子抽出来,他已经不像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了。面色黑瘦,身体狗偻,额头上,眼角上都爬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皱纹,一群孩子,围在他周围“磨磨子”、“磨磨子”地叫喊着,冲他身上扔土块、摔石头……“磨磨子”慢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麻木地看着冲他做鬼脸的孩子们,又低下头收拾去了。

如今的“磨磨子”已经孑然一身。春花受不了人们的嘲笑、侮骂,去年就离婚改嫁到山里去了。当春花在姐姐的怂恿下,提出离婚时,“磨磨子”冷漠地盯着她消瘦下去的脸看了好一会,最后点了点头。打开箱子,取出不知什么时候积攒下来的二十块钱,塞在她手里。春花“哇”地哭出了声,捂着脸跑出去了。

“磨磨子”慢慢地从泥土中抽出一根根椽子,整整齐齐地平放在地上……

当了一年多饲养员的老社长进来了,看了看像个木头人一样的“磨磨子”,紧闭上了眼,好一会才睁开,对“磨磨子”说:“你先收拾好,等几天我有空了,找几个人,帮你重盖上。不要紧,倒几间咱盖几间……

“磨磨子”摇了摇头。

老社长说:“后山我们娃他舅家有个女人,死了男人,过不下去了……你要愿意,我……”“磨磨子”又摇了摇头。再往下说,“磨磨子”还是摇头。老社长长叹一声,出去了。

过了些日子,“磨磨子”的家里立起了两间草房,其余的木料都整整齐齐地立地草房旁。“磨磨子”在空出来的地方栽上苹果树。“磨磨子”又干啥呀?

磨病又犯了。“磨磨子”在十几棵苹果树上挂上牌牌,写了“黄元帅一号”、“白香蕉二号”、“国光三号”……这“磨磨子”又要磨什么呢?

大洪水救了“磨磨子”,洪水过后,再没人揪斗他。饥饿的黑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也没有放过“磨磨子”。大食堂的“共产饭”吃完了,家口大的人家,只能用开水煮白菜来顶粮,小孩老人匀着喝点稀糊糊。有人说灾情已经上报专区了,不久就会有救济粮拨下来。“磨磨子”心里想:那县太爷能承认自己犯了错误而要求救济吗?咱不能指望小姨子生娃娃!人活一口气呀!

好多天人们看着皮包骨头的“磨磨子”拖着沉重的腿还在东奔西跑,就悄悄地议论:

“‘磨磨子’磨不下去了。”“怕就在这几天……”“这是回光返照呀……”“唉!这样子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可是,“磨磨子”竟撑着一把干骨头活下来了。几年之后,他院里的苹果树居然开了花,结上了青青的小果实。“磨磨子”常拿着剪刀围着树转来转去。

“你们的苹果树不结果,主要是没剪的缘故。我给剪剪吧!”“磨磨子”对人们说。“你……会吗?”“你会剪树?你……能剪树?”每当听到这些,“磨磨子”就脸一白,低下头走开了。屋里没个女人,过日子真难哪!整天树上树下的,衣服扯破多少口子也没人补,夏天穿着冬天的衣服,做一顿饭吃几天……“磨磨子”头发蓬乱,衣着滥褛,成了地地道道的“魔”人了。

可是,挨到八九月时,苹果熟了,红的红,黄的黄,摘了整整五大筐。

“‘磨磨子’这回发财了!”“自由市场一斤苹果三角五。”“发了财,准会讨老婆……”

人们猜测着,议论着:“磨磨子”准会把苹果拿到自由市场上去卖。可谁知“磨磨子”从学校里要了一大叠报纸。把苹果包成几十包包,给孙家庄有苹果树的人家每家一包。

“你们的果树不结果子,就是没剪枝的缘故。不信,你看我的”

人们感动了:“那……你就给剪剪吧!”“磨磨子”笑了,拿着剪刀,一家一家地剪着果树。这家让他吃一顿饭,那家大嫂给他缝一下衣服。“磨磨子”又渐渐变得像个人了,脸上有了红晕。

“讨个媳妇吧!”大嫂们说,“好歹有个家,总比一个人强……”“磨磨子”脸一沉,慌忙走开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我娘家……”“啊!不不!……”

好心的人们劝说他,给他成个家。“磨磨子”死活不答应。不久,人们就顾不上这事了,因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孙家庄的人们被拖进斗争的漩涡:斗地富反坏右、斗走资派、斗当权派、斗叛徒特务、斗海外关系、斗发家致富;你斗我,我斗你。斗翻了天,谁头上都得摸一摸,摸一摸有没有不革命的头发,老社长突然找到当了支书的孙高农:“我干不动了,让‘磨磨子’接替我当饲养员去吧!”

孙高农想:这“磨磨子”确实没什么油水了。一个疯子,死老虎皮,就同意了。

“磨磨子”的家又搬到饲养院去了。从此,他与马牛为伍。那马、那牛、那驴子不取笑他,不揪斗他,他感到了极大的安慰,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磨磨子”和任何人不打交道,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做人,无事就和马牛说话,一本正经,好像那牲口真能听懂他的话似的。而人们忙着抓纲抓线,顾不上管他,好像生产队没这么个人似的。他知道,这是老支书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