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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说卷(6)

我恨得咬牙!可九爹看都不看我,最终,我只好乖乖地端去。我上四年级时,九爹初中毕业了。就在那一年,九爹的亲爹即我爷爷的亲三弟也就是我的三爷爷去世了。家里一下子陷入了困顿。九爹二话没说,便辍学参加了劳动。和他的大哥我的五爹一起撑起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九爹当社员的第一年,就闯了大祸,也使他在方圆几十里声名大振。

队长看他年龄小,就让他去看谷子。

我每天一放学,就往谷子地里跑,和九爹捉麻雀玩。一天,我正跟九爹烧麻雀肉吃。见几只羊跑到了谷子地。我要去赶,九爹说:“我去!”提了把铁锨追了上去。五只羊,二十条腿,九爹三下五除二,全给砍断了。

我吓坏了:“九爹!这可是刁民的羊!”“砍的就是他的!”九爹丢掉铁锨,又烧麻雀去了。我撒腿就跑,去找爷爷。

有必要交代一下刁民这个人。他原来叫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叫他刁民,他也有叫必应,以刁自居,以刁自慰。动不动就要拼命捅刀子,他亲娘老子亲兄弟都惧他几分。村上谁都不敢惹他。连公社干部都躲着他。要不,在割“尾巴”正热火的时候,他家怎么会养着五只羊。

九爹砍断了刁民的羊腿,是玩的吗?我找到爷爷,爷孙俩风风火火地跑来。远远地,见刁民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九爹躺在田埂上。爷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咋给你死了的三爷爷交代哇?”我连哭带叫跑过去,见九爹躺在地上,一副鼾睡的样子。原来,刁民并没有杀他。

刁民又举起了刀子。“九爹!”我大叫一声。九爹翻了个身,又装着睡着了。

刁民的刀子按了下去,眼看就要挨着九爹的脊背了。九爹还是一动不动。

我扑过去抱住了刁民的腿。

九爹睁开眼,上嘴唇的右半部分一抬,算是笑了:“刁民哥!咋了?”

“我捅了你这狗日的!”“捅我咋的?”

“你狗日的装得倒像!”刁民又举起刀。九爹又翻了个身,闭上了眼。刁民举着刀子的手直打颤,捅不下去。九爹居然装作发出了鼾声。

“我到公社告你狗日的!”刁民没法,自个找了个台阶下,提着刀子转身就走。“好!好!你告去!你告去!我砍了你的资本主义羊腿,公社要给我奖工分呢!”

这下子,九爹在方圆几十里声名大噪,“把刁民盘下了,是个人物!”

念过几天私塾的爷爷说:“老九怕不是个恭顺善良、安分守己的人,蹲在生产队怕不是个事。让他去当兵吧!他是块行伍的料,没准能当出个眉目。”

九爹去当兵了,在冰天雪地的喜马拉雅山脚下站岗。九爹果然不负众望,身手不凡,当兵第一年,就成了班长。九爹每个月都给我来封信,每封信上都说快提拔了,快提拔了。“九爹要是提拔成了挣钱拿工资的军官,就给小明买本《四角号码字典》。”

我天天盼望九爹提拔,多少次都梦见他成了穿四个兜的官儿,坐着小汽车回来了。一年、两年……我都高中毕业了,用不着字典了,九爹还没有提拔,倒让两个解放军给押送回来了。等那两个解放军走了,我问:“九爹!你犯了啥罪了?”九爹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那狗日的!”“谁狗日的?”“我们师长!”“师长咋了?”“险些让我给枪毙了!”我吓了半死:“你……险些把师长给枪毙了?”

原来,九爹所在的部队快没汽油了。派了两辆油罐车,由九爹带了两个战士押车,去西宁拉油。

回去的路上,大雪封山,有一段路根本不能通行。九爹到附近的兵站上给部队挂电话,话筒里传来了师长的声音:“革命战士嘛!有困难应该克服!怎么能动不动就找组织呢?”

九爹没办法,只好和几个战士边梦雪边往前行。终于把一辆汽车连司机折腾到了深崖下。

九爹抱着战友烧焦了尸体,欲哭无泪,只好又跑到兵站给部队挂电话。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为革命利益而死……部队等着用油,另一辆车马上开回来!”又是那个师长。九爹对着话筒大吼一声:“我日你妈!”终于到部队了。九爹和几个战友都没了人形。油车刚到,师长的小车司机便来加油。说部队巳断油了,师长要去开会。

九爹正抱着战友的尸体傻坐着。一听这话,冷冷地说:“不给力口!”

“这是师长的车!”“军长的都不行!”

司机去给师长一说,师长大怒。亲自赶来了。师长冲司机大吼:“加!我看谁敢不让!”九爹提起半自动,“哗啦”一下推上子弹:“谁敢往前走一步?”不到半个月,九爹就给遣送回家了。

后来有一年,九爹的一个战友来看九爹,说那师长划到了“四人帮”线上,完蛋了,劝九爹去找部队,要求平反。“平反个屁!”九爹只说了一句。

九爹当兵回来不久,大学开始招考了,九爹天天和我一块复习,跃跃欲试登龙门。

每天晚上,我都要问:“今晚复习啥?”

“你复习你的!九爹今晚总结一下知识!”那种大言不惭的样子叫人啼笑皆非。

他总结的知识,无非就是白天背下的一两句“基本矛盾”、“生产力”之类。

那一年的语文题,出了一句解释:“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散场后,九爹问我:“你咋解释的?”“你咋解释的?”

“头一句是不倒翁,第二句是葫芦!”我大笑:“人家让你解释,没让你猜谜语。”九爹一拍大腿:“完了,大学又罢了!”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九爹自然名落孙山了。可他却在那一年升了“官”,当了半个月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撂挑子不干了,推来搡去没人当。九爹毛遂自荐,大家皆大欢喜。

当上队长的第二天,就有人请他吃饭,是大队书记的弟弟。九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想打个庄园盖房子。原来的队长就是不批条子。生产队这一关过不去,大队、公社都批不成。就为这,他当支书的哥哥硬是把前任队长整得当不成了。那人一请,九爹就到。

走进屋一看,满满一桌鸡鸭鱼肉、烟酒糖茶。九爹二话不说,坐下便吃。酒足饭饱,一抹嘴,站起来就往外走。那人拽住他:“队长,有件事……”

说!”

不等那人说完,九爹便打断他的话:“公事公办!私事私办!你能请我吃饭,我也能请你吃饭。一半天我就做一桌来请你!吃饭与批庄子无关。批庄子的事,明天到队部说!“刚刚半个月,九爹的队长便交了差。

春节我放寒假回家。九爹躺在床上正长吁短叹。我说:“九爹!你甭气!你脑子灵,敢说敢干。现在政策好了,只要肯下苦,动脑子,还怕饿死人?”

九爹一个蹦子跳起来:“对!咱爷们还能让屁撑死?”九爹到信用社贷款两千元,干起了长途贩运。从甘南往兰州贩牛羊肉,从河西往甘南贩粮食。

几个月下来,竟然狠赚了些。路过兰州,来大学找我,抽起了带过滤嘴的烟。

“九爹!没错吧?你甭看不到自己的价值!”“你九爹天生就不是个森种!”

过了几天,九爹又来了,坐在我的宿舍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我心里一愣:“九爹!咋了?”“三千块钱让人骗跑了……”“报案了没?”

“报个屁!没凭没据,没影没踪的。我连他住哪都不知道!”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没话找话:“九爹!男子汉,大丈夫!吃一堑,长一智!再干!”说这些不关痛痒的话,对那三千块来说,太没劲了。

谁知九爹一扬脖子,喝干了满满一杯水。冒出了一句:“知我者,小明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暑假我回家,远远地见九爹迈着八字步,慢悠悠地晃,身后跟着一个姑娘。

九爹说:“小明!这是你九妈!“九妈是我上高中时比我低一级的一个同学。“这是你九妈!”九爹又高声说了遍。

我只好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九妈!”我一个满脸红,那姑娘一个大红脸。

九爹还干他的长途贩运。见了村上的人,打衣袋里掏出“阿诗玛”、“大重九”一根一根地散,一副大款的样子。村上的人都说:“老九这下发了!”九爹一脸的无所谓:“发是没发,钱嘛赚了几个!”“听说你坐着飞机九州外国的逛……”“九州外国没去过,兰州饭店一晚上一两百块的房间,倒是常住!”

“听说,服务员连洗脸水都打!”“连洗脚水都倒!”“我不信!”

“不信?不信问我们小明!”

我的脸真替九爹发烧。屁!哪一次他来兰州,不是挤在我的单身宿舍?但看到九爹满脸的神圣和小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冲我乞求的眼神,只好点了点头。村人们信了。

“听说你在外面,一顿饭就吃几十块……”“可不,有一次和小明在悦宾楼一顿就吃掉了两百块。”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九爹确实在兰州请我吃过几次饭,但最好的是六元一斤的生煎包子。

没人的时候,我对九爹说:“真是的,你吹也要沾个边嘛!”“不吹,还不叫他们把咱们爷们看扁了?”九爹一点都不脸红。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兰州”烟,抽了起来。

有一年我回家。一天,九妈披头散发、连哭连叫地跑来找我:“不得了了,你九爹要杀我!”我一怔:“咋回事?”

“他非要让我烫发,穿高跟鞋,我不,他就要杀我!”我还没收住笑,九爹一手提着刀子,一手提他们的儿子追了进来。

我九妈又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我说:“九妈!甭怕,看他杀!”

九爹追到九妈跟前:“你不听我的话,咱只好离了。来,娃中间割开,你一半,我一半!把你的一半拿去!”

我说:“九爹,何必呢?为烫个头发的小事……”九爹怒吼眼圆睁:“烫发咋是小事?只准你们大学生的老婆烫发,穿高跟鞋,咱泥腿子的老婆就不能?我就不信这个邪!”我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那年春天,九爹拉我去喝酒,三杯下肚,九爹脸红耳赤:“有人说你九爹被钱熏黑了肠子。小明!你说九爹是不是那种人?”

“九爹不是!”

“九爹要干桩漂亮的让那些人瞅瞅!”后来,九爹投资一万元给村上搞了一套自来水装置。结束了村上几千年来人和牲畜同吃一个游坝水的历史。村上给九爹送了一副匾,上面四个烫金大字:造福桑梓!我真为九爹叫好。

谁知没过多久,二十三爹来城里,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九爹听信了一个江湖哥儿们的话,收购了五卡车苹果往汉中送。谁知那地方苹果很多,本地的都销不出去。结果,九爹拉去的全烂了,一下子损失了上万元。我忙往家赶。

还没进村,就见九爹披着一件衣服,慢悠悠地迈着八字步在村街上晃,还是那副雍容大度,见过大世界的架势。我一下子笑出了声。

这就是我九爹,信不信由你。

珍珍和青青

珍珍的哥哥结婚了,嫂子叫青青,她又瘦又小,憔悴的脸,微塌的鼻子,面颊上布满了雀斑,凸的前额下嵌着忧郁的杏仁眼,珍珍一看见就不愉快……青青结婚前,到婆家来过一次,头勾得低低的,偶尔抬一下,杏仁眼里闪着畏畏惧惧的光。珍珍一见,扭头就走。家里多这么个嫂嫂,还不把珍珍气死?但是,青青还是成了珍珍的嫂嫂。哥哥爱嘛,珍珍有什么办法?

(二)

珍珍的家乡是什么地方?满山的榆槐松柏,遍野的桃杏李果,捋把就是钱。早些年也穷,缘由是那该死的瞎折腾。现在好了,小伙子、姑娘们都戴上了手表,家家有收音机、缝纫机、电视机,有的人家还买了汽车,是远近有名的“小北京”。珍珍的家是什么家?只有三个人——哥哥、珍珍和娘。兄妹俩劳动又棒,吃有吃、穿有穿。珍珍哥哥,浓眉大眼腰粗肩宽,壮实得像头小公牛。别说外村的姑娘们希望嫁到珍珍村上来,本村又有多少漂亮妹子愿意当珍珍的嫂嫂。可哥哥偏不,憨头鬼,死心眼,把癞蛤蟆当天鹅,珍珍好说歹说都不听。硬从几十里外的山沟里领来了这么个山棒。还说青青心眼好,那年和他在一个工地劳动,自个挨饿把玉米饼子留给他吃。他们是“自由”下的。他娶青青,娶定了。哼,“自由”下的!珍珍要是哥哥,八辈子也不“自由”青青那讨债鬼。这下倒好,定亲时,青青娘要这要那。把买汽车的钱也给了进去。害得珍珍连汽车也开不成,都是什么时代了,还把人当东西卖。两万块钱,八套衣服,那模样,值?

青青过门的第二天,按照乡俗,要做“见面饭”。婆婆要检验媳妇的茶饭如何。娘让珍珍去给青青帮忙,烧个火什么的。“我不去!”珍珍脖子一歪。“死女子,给娘说话,啥样儿?”娘生了气。“她要做她做去,不做我去做!”珍珍更来了劲儿,“我才不和她一块做哩!”

“人家是你嫂子,你乖爽点。”“哟,嫂子。”珍珍扬起脸,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青青倒没生气,笑着说:“娘,我一个人就行哩。珍珍忙,让她忙去……”说完,踅身到厨房去了。

珍珍翕动了一下鼻翼,撇了一下嘴。

饭做上来了,臊子面。青青先给娘盛了一碗。双手递了过去,还要给哥哥盛,哥哥说他自个来,跳下炕去了。珍珍坐着没动。

青青朝珍珍看了看,抿嘴笑了。她盛好饭,道:“珍珍!”

珍珍回头一看,红了脸。

青青双手端着碗伸在她面前。

娘吃着饭,口口声声夸青青的茶饭好。好?好啥?珍珍咋吃不出一点味道,酸不溜秋的……

(四)

一转眼,青青过门一个多月了。一天,珍珍正在擦桌子,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收录机推下了桌子。

天呐!这是哥哥的宝贝呀!天天晚上抱着学唱歌。现在摔成了八瓣儿,这可咋办?哥哥那样儿,犯了火,了得?珍珍吓得不知怎么才好。

青青进来了,看了发愣的珍珍一会,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拣碎收录机块儿。

老天无眼,哥哥偏偏这会儿从外面走了进来。双眼圆睁,脸色铁青,冲天大吼:“谁干的?”

“我……我……”珍珍支支吾吾,往后退。“我擦桌子,没小心……”青青说。“你?”哥哥蹦子跳得老高。

“我赔你一个还不行?那么凶干啥?一辈子赔不起你一个收录机?”青青低声说。

哥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冲出了屋子。

当天晚上,青青和珍珍说悄悄话,姑嫂俩第一次这么亲热。

“你为啥要说是你摔的呢?”珍珍问。

青青没说话。

“嫂子,你哑巴了?”

“甭说了?…”

“嫂子,你那么多衣服,为啥偏要那件旧衫子,那么节俭干啥,那么节俭干啥?”青青又不吭声了。

珍珍拉亮了电灯。一看,青青泪流满面,牙齿打颤。珍珍慌了:“嫂子,你咋了?”

“我把衣服全给了我哥哥了……”“为啥?”

青青坐起来,拉灭了灯说:“珍珍,定亲的时候,我娘向你家要了好多钱、衣服,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没办法呀!我不是那号糊涂人,把自个当东西卖。折腾苦了婆家,到头来自个也受罪……我娘家地方穷,我哥都三十了,还没有讨上媳妇,亲戚给提了亲,人家要这要那。实在没办法,我娘也苦呀……”青青噪泣起来。“嫂子!好嫂子,快别说了……”珍珍也哭了。

(五)

珍珍出嫁了,嫁到了老远老远的杨家湾。娘就珍珍这么个宝贝闺女,刻骨镂心地想。三弄四弄,竟折腾出了病。

珍珍听说了,不顾婆家人反对。风风火火地赶回娘家。要把娘接到婆家去住。珍珍不放心青青,嫂嫂好是好,就是傻。笨手笨脚的,照顾不好娘的身子。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珍珍咋活?

青青说了许多,让珍珍放心好了。她会像待亲娘一样地照顾婆婆的。珍珍不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娘接到婆家。

头几天还好。后来,珍珍男人的脸吊得两尺长,婆婆摔碟子掼碗。还不是冲娘来的,嫌娘吃他们的了?

珍珍扑在床上,伤心地哭了。都怪珍珍瞎了眼。当初只看上男的脸儿长得乖,谁知道竟是这么个黑心肝的家伙,珍珍后悔死了。青青来接娘了。珍珍说:“我非和他们分家不可!”青青忙捂住珍珍的嘴:“快别说了,你男人兄弟一个,你和谁分呀?”

“就和那死老婆子!”

“咱可不能干那事,分了家,你婆婆一个人,咋过呀?”“我不管!”珍珍狠狠地说。“咱晚辈人……”

“你少教育我。你不分家,还不是咱娘好,我呢?”青青低下了头,再没说话,默默地用架子车拉着娘,走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