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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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女皇之死(2)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二月四日,中宗李显下诏改国号为唐,紧接着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变革。先是将宗庙、社稷、陵寝、旗帜以及百官服色都恢复到高宗去世也就是永淳元年(公元682年)的制度,然后洛阳由神都被改为东都,重新成为唐朝的陪都,女皇于长寿元年(公元692年)以自己出生地命名的北都则被改回旧称并州。最让显头疼的莫过于母亲创造的那些文字了,经过半月余的犹豫,显决定将新字全部废除,单留下一个“曌”字。母亲还健在便把她苦心为自己创制的名字改没了,这是显无论如何也于心不忍的。其实若要完全按照显的意愿,他本是不打算动这些文字的,他觉得比起那些象征着李唐主心骨的旧制,这些文字其实无关痛痒的,为什么要拿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去伤母亲的心呢,可婉儿说,正因为这些字无关痛痒,所以何不称了那些老臣的心?于是显疑惑地看着婉儿,他真的不懂这女人究竟心向李唐还是武周,但他最终还是采纳了婉儿的意见,只留下母亲的“曌”字。

与此同时,佛道两教的地位再度翻转,太上老君又被重新请回来成为玄元皇帝。

最后一步,武氏家族的子孙怎样处理?毕竟以武三思为首的武姓子孙在铲除二张的过程中也是有功的,所以,在群臣的再三要求下,婉儿又为中宗献上了一个折中之法,这便是将武氏诸王降为郡王,武周七庙之主仍然保留,只是迁到了长安的崇尊庙中,并规定“武氏三代讳,奏事者皆不得犯”。

其实早在五王起事前,旦就曾经委婉地询问过婉儿关于政变后对诸武子孙尤其是武三思的处理方案,很久以来,旦对武三思与婉儿之间的关系一直讳莫如深,所以那一次,旦的语气依然很隐晦。婉儿当时笑道:“那是政变发动者的事。”其实那会儿婉儿心里反复回旋的只有一句:此人终将为祸。这还是狄仁杰在世时说武三思的一句话,中间几经辗转才传入婉儿的耳朵,婉儿那时与武三思已有了那层关系,可即便如此,她仍在冥冥中觉得狄大人是不会看错的。但是婉儿不想让风烛残年的女皇刚下台就眼见诸武逐个被抓被杀,所以当后来新皇帝也就是显想维护一下武三思的现有利益又实在顶不住众臣的压力时,婉儿才很隐晦地说,不如就除去当初封王的那些称号吧。

在武皇当政期间,武氏家族入朝为官的人不计其数,单单封有王爵的就有二十多个,其中武士逸(武则天的伯父)为蜀王,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武攸暨为千乘王,乃至后边的武廷秀为淮阳王,武崇训为高阳王,除去这些称号,毕竟是新皇的态度,在当时也确实达到了让众臣稍安勿躁的效果。

这便是婉儿为女皇所做的。她觉得既然女皇把身退后遗留的诸武问题留给了自己,那么自己便应当义不容辞倾尽所能。也便是为此,婉儿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她是清醒着走过去的,或许从一开头,她便预知了最终的结果。

除却韦后与女皇,没有人知晓显一次次来上阳宫的真正缘由。众所周知,他于情于理都放不下年迈的母亲,他是被一伙事先没有知会他的人临时抓出来拥到阵前,一举推翻了世界上最骄傲的女人的,而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给过他两次机会的母亲。

显是个孝子,当他目睹母亲的神志在一夜间衰微,当他真正意识到杀了二张就等于剥夺了母亲晚年的最后一丝快乐时,便再也无法和韦后一同沉浸在大仇已报的快乐中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母亲,他甚至忘了贬居房州那心惊胆战的十几年,也忘了自己丧子丧女时的绝望,他想,面对一个没有几日活头的老人,还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呢?于是,显每隔十日亲率文武百官到上阳宫看望上皇。这是当年被儿子逼着退位的唐高祖都不曾有过的待遇,玄武门事件后,李渊被迫退位成为太上皇之后,马上被送到大安宫软禁起来,不但陪侍者寥寥,而且太宗李世民也极少去探望他,所以李渊的晚境相当凄凉,最后在大安宫抑郁而终。

朝臣们自然无法理解显屡屡的兴师动众,尤其当他们看到无数宫人争相奔走,忙于施惠贿赂他们的上级,为的仅仅是不跟去上阳宫侍奉他们的旧主子时,便愈加不懂这个被如今的太上皇打压蹂躏了近二十年的新君究竟是曾经已被吓破了胆、纯粹做给人看还是另有其它隐情。

显放不下母亲是出于仁孝道义,但他内心真正记挂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在这一点上,他们母子是彼此心意相通的。于是,在完成了繁复而冗长的探望之礼后,显总是还要单独召见婉儿一会儿。这通常也是女皇心情最坏,也最忐忑不安的时候。

显名义上是照例向时时陪侍在上皇身边的婉儿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而上皇则心知肚明儿子是想挖走她最后的墙角。所以女皇愤怒,愤怒而又不好直接对显发作。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显身边若是只有韦氏而没有像婉儿一般的女人是迟早要翻船的,英明一世的女皇当然不愿看到韦氏毁了显,显若是任由这女人恃宠而骄那么他这个皇帝就完了,他手中的江山也要随之完了,女皇在位的时候甚至一度想要除掉儿子身边的这个女人,但二张牵扯了她过多的神经和时间,不等她动手,张柬之和敬晖等人的队伍已冲进了大殿。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女皇心想或许婉儿可以帮儿子一把,关键时候甚至能力挽狂澜,但还是舍不得就这样将婉儿派去他身边。婉儿现在是唯一能和她说上话的人了,她自然知道作为新帝,儿子的一封诏书便能将她身边的最后一张底牌永远带走,所以她才固执地像孩子一样避开主要矛盾,转而跟婉儿置气。

婉儿煞费苦心地拒绝显已经心力交瘁,而显甩手走人后,她回过头来还要继续看女皇阴冷老半天的脸。一生都在风口浪尖上的上皇觉得这上阳宫简直无聊极了,她反反复复说这殿宇好像一座巨大的活死人墓,整日都死气沉沉、充满腐朽的气味,她说自己叱咤风云一生,没想到晚年却作如此没劲的收梢。或者,看着默默在一旁的婉儿,女皇干脆阴阳怪气地说,你看我的惨状还没看够吗?能走的都走了,等着你的,还有更加辉煌的前程,你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留下来,死粘在这里不走!?

于是面对女皇,婉儿实话实说。婉儿说圣上,婉儿也老了,也累了,婉儿跟随圣上那么多年,全身紧绷的神经没有一刻松懈过,而这会儿,婉儿终于可以和圣上您一起休息一阵子了,婉儿很愿意每日陪您在和煦的暖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任思绪纷飞,往事漫溢,婉儿更爱听您讲述那些陈年的往事,因为您不自知地变得日渐柔和淡漠的口中,不再有你挣我夺,血雨腥风……女皇开始对婉儿的回答貌似很满意,终于有一个人没有忘记旧主,没有像躲瘟疫一样对自己避之不及,但很快,她又怒其不争似地说,真是泥巴糊不上墙,你才多大,就也看破一切似的想要休息!

不料婉儿却转而一笑:“新帝那边有他的皇后,婉儿才不愿去当那不受待见的。”

接下来无论女皇说些什么,婉儿都不再争辩,她任女皇说自己没出息,她知道,女皇心里是不希望自己走的。

那是一段无比恓惶的日子。女皇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迷,时而摔摔打打,又时而无声饮泣。八十二岁的她摘下皇冠、卸下一切负累后真正回归了人之初最本真的生活状态。她像孩子一样盼着每天的日出,喜欢在阳光大好的午后出去走走,而每逢黄昏降临,她又变了一个人似的惶惶不可终日,她在上阳宫的正殿上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嚷着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一会儿又命人拉上所有的帐幔,再点上所有的灯,然后自己缩在屋子一角浑身发着抖说,天好黑,好冷,我谁也不要见,都给我滚!于是所有人都退下,唯有婉儿躲在一个女皇看不见的地方,长久不出任何声响地陪护着她,直到她喊自己的名字。

时常,婉儿看着夜晚战战兢兢的女皇心酸不已,她上前抱住女皇,像抚慰孩子那样轻轻耳语:“圣上怎么了,冷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婉儿将女皇的症状事无巨细地说与了御医,而御医们经过几次三番的轮番诊脉,得到的结论却是圣上没病,只不过是每逢日落,阳气下降,故而总是惊恐万状。

当然,女皇也有心情大好的时候,在一个有微风的夏末之夜,她拉着婉儿的手坐在台阶上,任晚风轻轻吹着她全白的头发,她一遍一遍地给婉儿讲述自己早年进宫的经历,然后她长久地望着婉儿,她说今年的冬日怎么如此漫长,我记得自己披这大麾已经披了许久了,孩子,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你不冷吗?婉儿只得说,圣上,如今已是夏末了。夏末?就是说,春天已经过了?是的。所以说,老朽是没有春天的。女皇叹了口气说。你方才,叫我什么?婉儿一愣,叫您圣上啊。我已经不是圣上了,你还这般叫我,是存心取笑我还是怎的!女皇眯着眼睛。不,婉儿,婉儿只是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滚!回宫做你的昭容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上了显的床是不是?不!没有!婉儿跪下,婉儿一心只在这里侍奉圣……您!少在这里给我装蒜了!我那些个儿子们一个比一个蠢,他们哪里是你的对手?!你俘获了我一个又一个儿子的心,你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你从没爱过谁!你生下来就注定是要来看我笑话的,先是,一步步随我爬山,然后再顶峰看我如何滚落谷底……好!不愧是上官仪的孙女!你可算是为你祖父、为你全家报仇了!

女皇强拄着拐杖想站起来,可刚才的一席话几乎已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于是她在半蹲半站间摇摆不定,气喘吁吁。婉儿上前扶她,您别说了,风大了,回屋安歇吧……

怒不可遏的女皇非但毫不领情,还横起拐杖将婉儿掀倒在地,滚!这宫殿、这天下是我的!你,你们别想成为它的新主人!

婉儿匍匐在地。女皇又一次蓦然看到她额头上的印记。于是,像被什么强光突然刺了眼睛一样,女皇将头扭向一旁。我都忘了,是我硬要你留下来的。是我将你陷入不义之地,苦苦求你留下来保护武三思保护武家的,其实,他们是任谁也保护不了的,保的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保的了一世,保不了世世代代……将来究竟如何,都得看他们个人的造化了。婉儿,过来,别,别那样看着我,我,刚才是我忘了,我,我怎么可以这样糊涂、这样无赖呢?女皇像迁居上阳宫之后无数次悔棋一样,孩子般地请求婉儿的原谅。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显几次三番让你回去,他那边需要你,就像我曾经需要你一样,可我,我又舍不得让你离我而去,所以才那样说的。女皇躺着眼泪,以后,我,我们都不提过去的事了,你要是走了,我这上阳宫就真的空了。

可是一个已然衰老和正在衰老的女人朝夕相处在一起,不提往事是不可能的。婉儿依旧称女皇圣上,因为婉儿日夜守在上阳宫,不需要面对新的圣上,在婉儿心里,女皇仍是她唯一的圣上。

女皇最后缠绵病榻的时候有一次说,我想我的贤儿了,婉儿,你呢?我,好像昨日梦里见到他了,他还是那么年轻……我的贤若是活到这会儿,估计也快白须鹤发了。

不,贤永远像您梦里一样,年轻。

我不信。

不信?圣上可想一见?

女皇抬头。她吃惊地看着婉儿,她仅仅是抬起头已费了很大的力气。

婉儿传来了刚随隆基回朝的明阶。

明阶立在老祖母的面前。明阶的相貌让老祖母睁开了久久半睁着的眼睛。

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种震撼。

贤?女皇用沙哑的声音说,你,真的是贤?就是说,你赢了,你们赢了?

来,明阶,见过皇祖母。婉儿贴近女皇的耳朵说,这是贤的长子明阶,特来给您请安!

明阶看了婉儿一眼,婉儿的眼神是那么迫切,让他不得不暂时消解、放下一切仇恨,不再和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计较。

于是明阶跪拜,行礼。

但是,他嘴上什么也没说。

“反了,你们,你们都反了,你!”盛怒之下的女皇指着婉儿,“你明知道贤没死,我欲立太子时却不告诉我!”

“圣上,您再仔细看看,这真的是贤的孩子……”

女皇哪里肯听:“贤,过来,到,到我近前儿来。”

明阶又看看婉儿。婉儿点了点头。

于是女皇得以用他枯瘦的双手牢牢地抓着明阶的双臂:“贤,你我母子一场,巴州一别,多少年未见了?贤你一定不记得了,但是为娘记得,太子李贤被贬巴州,距今整整二十五年了……”

婉儿别过脸去黯然垂泪,女皇近日来睡的多,醒的少,即便是醒着,也往往神志不清,可这会儿,却一点儿也不糊涂。只不过,面前这个年轻人太像当年的贤了。

“婉儿!去,拿笔墨来!”女皇的声音甚至恢复了往日的威仪,她拍这明阶的手说,“朕,朕要你立一封诏书,朕,朕要显退位,让,让贤继位!快!”

“皇祖母,孙儿,孙儿不是贤,孙儿是明阶!”

“什么混账明阶!朕,朕不认识!朕知道,你就是我的贤!婉儿,你怎么站着不动,快去取纸笔!”

“圣上,贤早就不再这世间了!您难道忘了?是您告诉婉儿的。是您让丘神责将他葬在巴州,又抬着空灵柩回来的!”

“不,不是的!不!朕不要听!”女皇双手捂着耳朵,但很快,像担心眼前的“贤”会跑掉一样,她又抓住了明阶的手,“婉儿,你好狠毒!你明知道贤是最适合做君主的,却把他藏到至今,你就是,就是要要看我绝望痛悔的样子,你就是要看武周灭亡,李唐也后继无人!因为你不姓武也不姓李,你姓上官!滚!我不要再见到你,我这儿,有我的贤就足够了……来,贤,让为娘看看你的手,你八岁那年在禁苑骑马,不幸被树杈豁开了左手手背,从此那里留下了碗口宽的一道疤痕……”女皇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明阶的手,然而,这手被她远远近近地调整了无数次,那疤痕却依然没被找到。

“你不是贤。”女皇突然推开明阶失声大哭,“婉儿,他,他不是贤……”

“是的,他不是贤。贤已经不在了。”婉儿示意让明阶暂且退下,“但是贤有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所幸的是,这孩子还能重返我们身边……”

“你,你们都是一伙的,你,贤,还有狄仁杰,都串通好了,你们为扶显上位预谋了多久?你们貌似臣服于我,其实内心早有异动,看狄仁杰给我举荐的那几个人吧,我是多么信任他,可那几个人呢,五王发变中占了四个!还真是被老话说着了,改变权力的归属易,改变人心向背难!朕多么希望,国公的推举和五王发变只是一个巧合,朕也多么希望,婉儿你对我一路的臣服与追随是出于真心……知道我最喜欢你祖父哪一点吗?他,从不对我说假话……”

“婉儿对圣上的崇敬向来是由衷的……”婉儿看着形容羸悴的女皇含泪道。

“无论由不由衷,从最后天下重归于李来看,是你们赢了,可是,无论你承不承认,你已身不由己、不自觉地逐渐成为一个像我一样的女人,从这一点上,我才是最终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