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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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向死而生(2)

仅仅在龙椅上坐了十八天的少帝李重茂得知一切时,宫里宫外已换了天地。

十六岁的重茂很惶恐也很疑惑,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韦氏的傀儡。尽管阴错阳差地坐上了皇位,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地位甚至远不如同父异母的姐姐安乐公主。

所以朝堂内外一切大小事务都要听韦氏意思行令的重茂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怎样一种命运。是的真正掌权的韦氏死了,一直想做皇太女的安乐也死了,而起兵的是自己的堂哥李隆基。

这一次,距神龙政变仅仅五年,堂哥又一次用上了“匡复李唐”的旗号,力挽狂澜拯救了二度旁落的大权。可他毕竟也姓李啊,况且,他好歹是先帝李显的儿子。

“回来!你,还有你!都给我回来!”他指着来来回回忙碌着的宫女、太监大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几个年长的太监只当没听见,倒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宫女回来了:“回禀皇,皇上,这是昨夜起兵的临淄王,让,让奴婢们……”

“让你们做什么!”

“让奴婢们筹备新帝的登基仪式……”

“谁是新帝?”

“是,是相王。”

“叔父?那,那我怎么办?朕怎么办!上官姑姑呢?还有,太平姑姑,她们,她们都支持相王父子吗?”

“上官大人怎样奴婢不知道,但听说太平公主是站在相王一边的。”

“也就是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你们就不用喊我皇上了。”重茂颓然地坐到地上,“临淄王和万骑军一向交往甚密,所握兵权自不待言,就连太平姑姑和她的儿子薛崇简也有兵权,可独独我朕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朕这个皇帝,活该做到头了。”

重茂说着起身朝门外走去,不想却被四个面无表情的太监拦住了:“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怎么,这会儿我还没退位呢,就要软禁我?”

“是临淄王担心皇上的安全,天亮以后,自然会有人来请皇上去正殿。”

重茂其实是想去找婉儿。他觉得在这个时候,恐怕只有婉儿姑姑能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可事到如今,他竟连走出自己寝宫的权力都没有,只能通宵待在父皇的梓宫旁。

婉儿这一夜很平静地睡在宫里属于她的沏兰殿里。午夜的时候她听到隐隐的刀剑声、杀戮声和慌乱的叫喊声、脚步声,她没有翻身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

宫女仙丛来报:“临淄王起兵了,昭容娘娘是否要到宫外的府邸去躲躲?”

婉儿牵牵嘴角:“你们不用管我。从明天早上开始,你们,都去太平公主的府上做事。”

“娘娘!娘娘不走,那么奴婢也不走了。无论是福是祸,奴婢都在这殿里陪着娘娘!”仙丛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在婉儿身边待了十几个年头,当然知道这次政变主子的危险也当即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退下吧,无需多言。我事先已与太平说过此事,我不希望到了还要连累你们。所幸的事,母亲走在我前面,仙丛,你当初问我母亲走时我为何那般平静,因为我想,好在她这辈子,算是苦尽甘来,寿终正寝。她不用看到今天的一切,让我觉得很安心。”

天色尚未破晓,隆基便洗去了一身的血迹,换上朝服来到长乐坊的相王府邸,为前夜起兵未事先告知父王而叩头请罪。

“韦党既已荡平,我儿切莫再错杀无辜。对了婉儿,你婉儿姑姑呢?”李旦紧张地看着儿子。

“原来父王此刻惦记的竟还是那个女人。”隆基不屑地说,“我暂时是没有动她,但并不代表以后她依然能手握重权,政权已经更迭了,她……”

“三郎,你毕竟年纪尚轻,有些事情你也不能完全明白。你眼前看到的,别人口口相传的,不一定就是事实的真相,你的婉儿姑姑与你皇祖母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主仆关系,对武三思……”

“父王别再为她找借口了,也别让儿臣再听到那令人恶心的名字,她归根到底就是个玩弄权术、水性杨花的女人,就算和武家的人来往是情非得已逢场作戏,那后边的崔湜呢?那崔湜不过是会写两撇子诗而已,又有何德何能从一个小补阙一跃而至宰相之位?有这女人在,难保他崔湜不会成为第二个武三思!”

在这一点上,旦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自己的儿子,因为曾几何时,他听过关于婉儿与崔湜之间的种种传言,他不想听却又总是忍不住去听。那个气宇间确乎有几分像贤的前朝才子曾将武皇亲赐的玉簪私赠婉儿,但很快,又转而成为太平公主的座上宾。旦参不透婉儿斑驳的心迹,但如果在这俗世间,旦还有一丝牵念,那便是婉儿最终的归宿。

所以旦最后对儿子说:“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总之,不要伤害到婉儿,也别让她伤心。”

隆基沉默着走了,他在五鼓天明、大朝会前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

第二日,文武百官都提早到达了正殿之外,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已听到了消息。

少帝重茂很顺从地将位置让给了叔父,而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兄妹牵着手走到大家面前宣布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时,大家竟忍不住欢呼起来。

同一天,临淄王李隆基被封为平王,任内外闲厩及左右万骑总管,太平公主的长子薛崇简被封为节王,有功之臣刘幽求被封为中书舍人,钟绍京被封为中书侍郎,共同参决国家最高政务。

众人步出大殿外之后,婉儿看到隆基正命人将重茂押到别殿幽禁。

“隆基,重茂已让位于相王了,为何你还要囚禁他?”

“今既已约定共立相王,那还留着他在这大殿上不成?我不光要囚禁他,说不定他不听话,我还要杀他呢!”

“隆基,除天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可你的皇伯父刚刚驾崩,灵柩尚在太极殿内没有安葬,你便要拿自己的堂弟开刀吗?”

“没错!凡是与韦氏旧党有牵连瓜葛者,本王都要一律斩杀!不但要杀李重茂,还要杀掉一切曾经助纣为孽的人,除此之外,自今日起,废武氏崇恩庙及昊陵、顺陵,追削武三思、武崇训的爵位和谥号,开棺暴尸,再平其坟墓!”隆基看着婉儿的眼睛。

“你是政变的领导者,胜者为王,这些,姑姑管不了你也不会去管了,可是重茂有什么错?他已经够不幸了,他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韦后的好妒而死于非命,重茂非但不能从韦氏那里得到一丝母爱,还要怀着满腔的仇恨和怒火尽一个皇子的仁顺和孝道。而今,他已经答应让位于相王了,为何你还要这样斩尽杀绝?别忘了,你皇伯父的次子李重福尚为均州刺史,若此事处理不当,不但会有损天下之心,还会落小人口实……”

“我还怕区区一个李重福吗,正想着怎么收拾他呢,少拿他来威胁我……”

“我是在提醒你。”

“我也用不着你的提醒。新帝即将登基,娘娘还是好好想想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吧。毕竟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不再有外戚当政佞臣弄权,也毕竟,娘娘您曾经的身份太特殊了,您既是武皇的婢女、中宗的妃嫔,又是武三思的姘妇,哦对了,您还与如今马上要被贬出皇城的崔湜牵扯不清……”

“隆基,这些姑姑都不想反驳,你说得对,我不是个清白的女人,你可以说我卑鄙、不堪甚至恶毒,但是我不值得你恨。我唯一需要解释的,是这份曾经假托的先帝诏书遗稿。”

“那封诏书的内容我早就知道,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不正是娘娘您向来的作风吗,如果您想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也太异想天开了。”

“不,隆基,你误会了。我说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清白的。从我发现,自己爱上崔湜,从我不自觉地一步步深陷在梁王府,甚至从更早,我从太子贤的东宫走向你皇祖母的寝宫……我还没有愚蠢到为自己申辩那些虚妄或名不副实的东西,但是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助纣为虐,假托诏书是个缓兵之计,你的太平姑姑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所以,还请王爷念在手足份上,放了重茂,重茂他说了,愿意远离长安,去东都。婉儿即是先帝昭容,那么王爷大业已定,留婉儿也没有什么用处,若王爷肯高抬贵手放婉儿出宫,那么婉儿自当感激不尽,若是继续留在这皇城中,婉儿也愿去为先帝守灵。此前唯一的心愿是,亲自陪同重茂安全抵达洛阳,这样婉儿才可放心。好了,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她转过身去,顿时泪流不止。

如婉儿所料,她和重茂刚刚抵达洛阳,远在均州的李重福便有了动静。

这个久被谪贬在外、受尽压制和排挤的皇子在谋臣的鼓动下深深意识到自己最后的机会终于来临了。毕竟就目前来讲他确是中宗李显一脉的嫡长,也毕竟,尚在襁褓中的睿宗朝廷还面临民心不稳、百废待兴的局面。

所以当李重福的人马直抵洛阳、意在东都先建立******再图与长安进一步对抗时,势单力薄的洛阳县令立即被吓得弃衙而逃,东都的左右屯营和留守官员也顿时成了惊弓之鸟,有人主张派说客以探虚实并借机从中劝和,有人提议干脆打开城门投降以求缓兵之计,唯有洛阳长史崔日知说:“重福虽脱体于先圣,却子而不子,自绝于天,往者尚不含忍,长令幽絷,而今又私出均州,诈乘驿骑,至于都下,先犯屯兵,次烧左掖,此等逆臣,引人神共愤,我等自当全力以赴、固守城池!”

与此同时,长安也得到消息,隆基的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率平逆大军,亲征洛阳。

李重福旗下虽有上万兵将,但毕竟都是临时筹措,人心不齐缓说,就连哪支分队听谁的号令行事,事先也没有统一部署,如今又听说准皇太子要率大军亲征,更是乱成一盘散沙,转眼间逃散过半,狗急跳墙的李重福当然不甘心就此罢手,所以命统军首领火烧城门,趁乱攻城。

瞬时间,城里城外血溅遍地、死伤无数。

住在宫城一隅的重茂对婉儿说:“姑姑,让我试着去劝说二哥吧,毕竟我们是同父兄弟……”

“傻孩子,他现在已经杀红了眼,哪里能听进你的劝!”

“可这会儿,宫城之下死伤无数……”

“听姑姑的,你在这里稍安勿躁,只管等候平王的救兵便是,其余的,都交给姑姑。”

婉儿心算隆基的救兵再快,也得两日后才能赶到,而崔日知麾下赋闲多日的散将星兵也未必挡得了李重福的亡命之师,与其城破之时大家都得死,还不如……

“重福,你听着!”婉儿再次登上高高的城门,“作为人质,我跟你走!条件是,即刻收兵!莫要殃及宫城留守众人和洛阳百姓!崔大人,请先率将士们退回城内!”

战乱中的李重福听到婉儿的话,果然收了手,当年他在京师与重俊等人赌马寻猎、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时,就知道叔父相王家的三子李隆基与婉儿之间关系非同寻常,这会儿在慌乱之中眼见隆基挥师而来,能俘这个女人为人质,进可重整旗鼓再战,退也起码可以以此要挟李隆基给自己加官进爵。

“给我一个时辰,”婉儿继续冲城下说到,“收拢你的队伍,在城南十里处等我。”

崔日知率率众将士奔上城楼:“娘娘此举万万不可!几日前,您和少帝尚未抵达洛阳时,末将便收到平王密函,要末将保娘娘周全,如今李重福兵临城下,末将怎能眼见着娘娘去冒险!”

“崔大人,而今看着兵士们誓死拼杀血流成河实有不忍,我在李重福手里,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只要拖过这两日,等平王来了,一切便好办了。平王日夜兼程,抵达时必定人困马乏,大人当率众兵全力协助平王!来人,备马!”婉儿说着,义无反顾地走下城楼。

两日后,两军对垒于洛阳宫城之下。

“让崔日知那个龟孙开城门,让我的人马先上去!否则,我就杀了这个女人!”李重福冲隆基大喊。

“崔大人!照他说的办!”

城门打开了。

“让你的人马退后,给我们让道!”

隆基照做了。

待李重福的全部人马顺利进入城门后,他命令崔日知把所有留守兵士撤下城楼,并交出刀剑。自己率军押着婉儿亲赴城楼之上。

“李隆基你听着,我们本是叔伯兄弟,我也无意与你为仇,只是常年来韦氏逼我太甚,父皇仙逝其间,都不允许我回帝都奔丧,如今韦氏既除,父皇一脉还有我和重茂,轮也轮不到你和叔父继位吧?”

“你要怎么样?”

“把我该得的还给我。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重福抽出佩刀,架在婉儿脖子上。

“你拿这么个女人威胁不到我的,你爱拿她怎么样,我悉听尊便,只不过,我不希望我们兄弟一相聚就刀矛相见。”

“隆基老弟,你还是别装了,咱们还是闲情少叙,回去让你老子把皇位让出来,咱们一切好说,否则……”

“李重福!多年不见,我已对你礼让三分,你可别蹬鼻子上脸!我让你进入宫城,是不想看众将士们流血,至于那个女人,我只能遗憾地说,你压错了宝!”

“平王恨婉儿入骨,巴不得你替他杀了我,只是,我还不想死在你刀下呢!闪开!”婉儿说着,用身体撞开李重福,纵身跳下城楼!

“不!”隆基哭嚎着,“姑姑!”那是他压抑已久的声音。

他很久没这样叫过她了,他近年来句句找她的茬儿,处处与她作对,但心里对她的爱,却片刻也未曾停歇。

当日,平王李隆基与崔日用内外夹击,彻底平复了李重福的叛乱。

三日后,隆基带着婉儿的灵柩西返长安。睿宗亲自率皇家仪仗,出城迎接。然而父子两见了面,却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