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乖巧又听话,从小到大很少忤逆父母,但她今晚前功尽弃。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天空中飘着灰蒙蒙的云朵,雨水冲刷着纵横交错的街道,来往车辆溅起一连串的水花。
夏林希穿好衣服,接着收拾了东西,在她准备出门之前,她的妈妈打来一个电话。
电话另一头声音嘈杂,夏林希贴近手机,听见她的妈妈问:“你在学校吗?”
夏林希撒谎道:“我在。”
“好的,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傍晚六点能到北京,”她的妈妈继续说,“礼拜一的晚上,你们不上课吧?我约了两个朋友,还有他们的儿子,我们一起吃顿饭。”
最后一句话意味不明,夏林希犹豫着问道:“为什么要和他们吃饭?”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母亲道,“人家的儿子你也认识,高中和你一个学校,还是高考的理科状元。”
夏林希保持沉默,表达了无声的抗拒。
电话里接着提醒道:“那孩子名叫秦越,他爸爸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也是邦荣地产的老板,今年开始在北京做投资……”
夏林希没有听完,出声打断道:“我和他不在一个班,高中几乎没说过话。”
“秦越那孩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她的妈妈回复道,“他说高中就认识你,你们两个特别投缘,共同放弃了保送名额,约好了一起考到北京。”
夏林希深吸一口气。
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行程应该从三天后开始。然而目前看来,她的母亲提前动身了,动身的原因无从探寻,可能和秦越有一点关系。
夏林希背靠一面墙壁,手指敲了敲木柜:“我和秦越讲过的话,绝对不超过十句。”
“秦越”两个字出现之后,蒋正寒侧过脸看向她。
他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前摆了一瓶矿泉水,对照此时的光影角度,好像一幅广告画面。夏林希观望良久,心中平静了很多,她的手指搭在木柜上,默默画了一个爱心。
但她的妈妈仍然劝说:“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能做一个书呆子,人际交往这方面,还要妈妈教你吗?”
“我不仅是大学生,也是一个成年人,”夏林希掂量着措辞,试图和母亲讲道理,“我明年就满二十岁了,也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这一句话尚未结束,她的母亲换了语气:“好吧,你不想去就不去了。我们在城区里转一转,这总行吧?”
夏林希很快答应。
她心想沟通是一把********,母亲也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更何况是面对着血脉至亲,她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其实应该更有耐心才对。
挂上电话的那一瞬,她跑到蒋正寒旁边,从他的身后抱住他,低头亲了亲他的脸。
蒋正寒坐在椅子上,夏林希站在椅子后方,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夏林希主动解释:“你听见秦越的名字了?我妈妈好像认识他,但也只是认识而已。”
蒋正寒握着她的手腕,把玩了一会儿才回答:“有没有见面的打算?”
“当然没有了,”夏林希道,“我们和他不熟。”
窗外正下着雨夹雪,雨声淅淅沥沥,临近中午也没有停止,穿过翻滚的乌云,洒下一片倾斜的风雨,行车的视野变得越发模糊。
按理说,这样的鬼天气,并不适合出门散步。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夏林希要陪她的母亲,她可能找不到什么机会到蒋正寒的学校等他。
除此以外,蒋正寒12月也很忙,不仅参与了公司的年终计划,而且要跟随校队参加比赛——当然这些课外活动,都不能代替学生的本职,他还要复习期末考试,取得符合标准的分数。
他们两人各怀心事,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日傍晚,夏林希在校门口处,和蒋正寒挥手告别。她走了大概三步,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立在原地目送她,她干脆飞快地跑回去,打算再和他聊聊天。
蒋正寒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夏林希道,“不知不觉就跑过来了。”
雨点毫不间断,激起一圈水花,她收起自己的伞,钻到他的伞面下。没过多久,边沿倾斜了不少,倒向她所在的位置,又被她伸手扶正了。
关于即将到来的12月,两人都没提。夏林希高瞻远瞩,联想到了寒假,因此率先提问:“你寒假回家吗?”
“公司任务紧张,”蒋正寒道,“春节放假七天。”
夏林希点头:“那1月底的美赛,你有时间参加吗?”
蒋正寒答非所问:“美赛不能跨校组队。”他一只手握着伞柄,微微倾斜了伞沿道,“报名写你的学校,我负责程序代码。”
根据蒋正寒的意思,成果交给夏林希,他提供无偿帮助。夏林希想了想,义正词严道:“不可以,这样行不通。”
她说:“一个人也能参赛,我们两个一起,比一比谁的成绩好,是不是更公平一点?”
蒋正寒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很公平,不过一个人组队,不一定写得完。”
夏林希道:“期中考试以后,我去旁听了计算机系的专业课,目前正在自学Java、Matlab和R语言。”
比起疯狂刷题的高中时期,她的习惯有了很大改变,可能是因为楚秋妍的影响,她渐渐觉得效率更重要。
需要学习的内容不只专业课。为了提高编程技能和水平,她花费了不少精力,这方面的入门很容易,难的是熟练与精通。
校门外雨丝弥漫,风也吹得格外阴冷,她和蒋正寒分享经验,聊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别。
回到寝室的时候,恰好是下午六点整。
楚秋妍泡了一杯奶茶,一边搅拌一边说话:“明天是礼拜一吧,国内市值最大的互联网公司,就是那个Inflection公司,它们要举办一场学术研讨会,名字叫做‘21世纪的计算’,宣传海报还蛮有意思的。”
夏林希顺手关门:“你准备参加吗?我们一起去吧。”
楚秋妍抬头看着她:“好啊,就这么说定了,我认识Inflection的学姐,她还有内推实习的机会。”
“明年开始实习吗?”夏林希解开围巾,从柜子里拿出曲奇,然后打开包装盒子,分了一半给楚秋妍。
寝室开放了暖气,比室外温暖很多。夏林希脱下外套,坐在椅子上吃东西,她默默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们待在学校里,准时上课、出席讲座、参加社团活动,是不是就把时间耗完了?”
“你担心自己没时间实习吗?”楚秋妍理解了她的意思,端着奶茶走近一步,“时间都是挤出来的,要不暂停社团活动吧。”
言罢,她吃了一块曲奇,又灌了一口奶茶,坐到了夏林希的旁边。
夏林希喝光了白开水,正准备走向饮水机,楚秋妍给她倒了一半奶茶,其中有几滴洒在了桌子上,都被楚秋妍用湿巾擦掉了。
楚秋妍问:“你明天有别的事吗?”
“下午四五点,我要去机场接妈妈,”夏林希道,“晚上要和她逛街,大概回来比较迟。”
她心想明天的行程十分紧张,或许从早到晚都会很忙。于是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随便穿了几件衣服,上完专业课之后,匆匆忙忙跑去研讨会,吃过午饭也没有休息,直接约了学姐见面——她和楚秋妍就像两个陀螺,共同旋转到了下午四点,楚秋妍可以停止了,夏林希还要赶赴机场。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夏林希飞奔了过去,她背着一个双肩包,包里装了一点零食。
她的妈妈摘下墨镜道:“刚从学校过来吗?”
夏林希握着手机,实话实说:“坐地铁来的。”
“你们晚上没有课吧?”
“今天没有。”
母亲握着她的手腕,跟随人流向外走,忽然和她提了一句:“你大学都上了四个月了,怎么还不会打扮自己?”
夏林希穿着羊毛衫,套了一件灰色风衣,牛仔裤布料厚实,和她的围巾同色。虽然打扮得简单,但她漂亮得惊人,乍一看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但是母亲并不满意:“你自己也知道,都快二十岁了,注意你背着的包,还有脚上的鞋子,”一句话尚未说完,母亲低头看她的脚,“你这双帆布鞋在哪里买的?”
夏林希有些局促:“上大学之前,爸爸带我买的。”
“多少钱?”
“七十五块。”
“你怎么能穿这种鞋?”母亲问道,“档次一下就降低了。”
夏林希道:“穿着挺舒服的。”
“不是舒不舒服的问题,”她的母亲接话道,“我带你去街上买衣服,你把这一身都换掉。”
11月的北方城市,天黑得格外早。冷风穿过街头巷尾,呼出的空气凝成白雾,来往的行人裹紧大衣,高楼林立的商业区却繁荣依旧。
商场之内,灯光通明。
透过不同的橱窗,能看见各式服装,印刻的商标并不显眼,却凸显了品牌风格,吊牌价四位数起,也不乏五位数的参与。
夏林希边走边说:“我的衣服够多了,柜子都塞不下了。”
“那是原来的衣服,现在要买几件新的,”母亲拿出钱包,随便抽了一张卡,“你今晚这副打扮,怎么出去见人呢?”
夏林希没有多想,以为这个“见人”,指的是周围的路人。
但是在商业区逛街,很少有人花枝招展,他们普普通通地出门,安安静静地走路,夏林希原本是这样,不过一个小时以后,她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羊毛衫变成了连衣裙,外套是一件更昂贵的风衣,帆布鞋被长靴取代,袜子的价格令人咂舌,就连一开始的双肩包,都换成了限量版的手提包。
靴子带一点高跟,她一开始不适应,母亲便催促道:“走快一点,我们来不及了。”
“要去哪里?”
“去吃饭。”
饭局的地点位于某家酒店,大堂之内立着喷泉,几座电梯均豪奢精装,反射出黄金般的灿烂光芒。
走廊上铺着波斯地毯,交织构成繁复的纹理。包厢的木门开了一半,里面传来欢声笑语。夏林希站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扭头就往电梯走去。
“你停下,”她的母亲喊住她,“走到这里了,你还要半途而废?”
夏林希仿佛没听见,她脾气上来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
包厢之中坐着秦越,以及秦越的父母,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算是最好的发展方向。夏林希如果进去了,会把气氛降到冰点。
夏林希道:“我今晚有事,先回学校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母亲拉住她的手臂,“现在都晚上八点了,他们一家还等着,你过去露一个脸,这是起码的礼貌。”
夏林希按住电梯下行键:“你昨天答应我不去了,今天又把我骗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偶人,被家长牵着线扯了过来。”
她的母亲急怒攻心,语调却没有拔高,依旧压低了嗓门道:“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他们家的公司市值几个亿,人家儿子想和你做朋友,你们的学校、阅历、家教、价值观,哪一个不符合?”
电梯门打开来,夏林希正准备进去,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林总,你们来了?快请进来,恭候多时了。”
那语调厚重又老成,不用多想也知道,必然是秦越的父亲。
夏林希的母亲笑道:“秦总客气了。”
言罢,她一手拽过女儿。
“你给妈妈一个面子,”林总低声开口,“两个小时吃完饭,妈妈送你回学校。”
夏林希问:“秦越的爸爸,是那种暴发户吗?”
“你声音小一点,”她的母亲回答,“你放心,他们虽然是家族企业,但是年轻一辈的孩子,不是去海外留学,就是像秦越那样上进。”
包厢里站了几个侍者,端盘等待吩咐上菜,桌前的餐具一应俱全,饮料分门别类,夏林希瞧了一眼包装,发现没一个她认识的。
她觉得自己和秦越,根本算不上门当户对。
贫富就像光影一样,永远是相对的话题。假如你住在贫民区,那么温饱就是富裕,假如你出入有跑车,那么飞机游艇才能算豪奢。
在这样的比较之下,她明显处于劣势,因此这样一场饭局,也是在践踏她的自尊心。
天花板上涂满了油彩,横空吊着一盏水晶灯,照出别样的光辉璀璨。银质餐具摆满前桌,高脚杯从冰箱里取出,侍者开了一瓶昂贵的香槟,倒入酒杯准备就绪。
夏林希左手托着腮帮,右手拿着一根筷子敲碗。
秦越与她面对面坐着,见她做出这样的举动,脸上有一点挂不住。但她今日实在很漂亮,肤色雪白莹润如玉,连衣裙算不上紧身,仍然能勾勒出身形,双腿修长,腰肢纤细,很符合他理想中的女生形象。
他一边觉得自己特别俗气,一边又受到这种女生的吸引。
秦越的母亲抿唇一笑,率先开口道:“这是林总的女儿吧,漂亮得像个小仙女。”
林总恭维道:“我看秦总的儿子也是一表人才。”
恰在此时,夏林希笑了一声。她笑得很不合时宜,毕竟秦越的外形和长相,比泯然众人还低一个等级。
秦越身量颇高,但眉宽眼小,鼻梁塌陷,五官趋于平面。头发也不利索,刘海罩住前额,被高档发胶凝固,像是一条悬挂的瀑布。
长相和皮囊都是上天注定的,因为别人的外貌而心生嘲弄,是一种相当可耻的行为。夏林希一边反思自己,一边尽情腹诽,筷子也敲得更欢了。
母亲按住她的手,抽掉了她的筷子。
“你好好坐着,”母亲小声说,“你在家不是这样吧?”
夏林希置若罔闻。
秦越的父亲圆场道:“年轻人不经饿,”他笑容和煦,话中有话道,“开始上菜吧,别让人等急了,碗里能有点东西。”
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含沙射影,暗指夏林希敲碗的行为。
夏林希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夏林希却有难以言述的感受。
她一向乖巧又听话,从小到大很少忤逆父母,也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吃饭不能发出声音,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些东西她一直记得,但她今晚前功尽弃了。
初中有一门课,名为《思想品德》,其中有一个单元,叫作“平等待人”。老师语重心长谆谆教诲: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平等待人是学生的基本素养。
在遥远的初中时代,夏林希完不成这一点,上了大学仍然做不到。除了秦越的父母,她也见过张怀武的父亲、顾晓曼的母亲,甚至是蒋正寒的父母,彼时她分外善解人意,此刻却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