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书籍,多半是生活健康类。而孟之行此刻所站的位置,正处于“婚恋与两性”的指示牌下,那指示牌被标了红色,一眼望去格外显眼。
“他好像非常专注,”夏林希说,“我们还是别和他打招呼了,免得打扰他看书。”
蒋正寒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孟之行刚好收了书,下巴稍微往上抬了一点,视线就与他们交会了。
一时间,大家都很尴尬。
夏林希也没想到,他们班品学兼优,深受同学夸赞的孟之行,此时此刻,会躲在二楼看一本《性学观止》。
看这名字,《性学观止》,类似于鼎鼎大名的《古文观止》,大概是一本涵盖了性学研究最高水平的“辉煌”巨作。
手里捧着“辉煌”巨作的孟之行,在这一刻竟有一点手足无措。
他好像一个被抓奸的秀才,一方面觉得自己有辱斯文,一方面又担心败坏名声,原地踌躇了两秒之后,他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孟之行很少主动和人寒暄,但他今天不得不寒暄。他对着蒋正寒笑了笑,目光落在蒋正寒手中的书上。
通篇的计算机专业材料,还都是英文版的,两相比较之下,孟之行更觉得尴尬。
不过他依旧挺直了腰杆,与同学们亲切交谈:“这个点的顾客不多,能一次遇见你们两个,我真的很高兴啊!”
孟之行比夏林希高,戴着一副边框眼镜,五官轮廓分明,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说话的时候尤为诚恳。
他笑着说:“我们都是同学,今天难得大家碰到一起,也算有缘了,待会儿下楼的时候,我请你们喝可乐。”
蒋正寒却道:“夏林希好像不喝可乐。”
因为喝了以后,总是会不停地打嗝。
夏林希觉得,她的消化道可能有一点问题,每当喝了碳酸饮料,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打嗝。
如果是在公众场合,不断发出打嗝的声音,其实是一件相当令人困扰的事情。所以她从不在别人面前喝可乐,就算非常想喝,也一定是独自在家偷偷摸摸地喝。
但她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个习惯,她不明白蒋正寒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
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
夏林希道:“不用请我们喝饮料了,平常班上发卷子,去教务处领材料,都是你一个人在做吧……”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两百块钱,确认自己买得起东西。
蒋正寒马上接道:“如果真的请客,也应该是我们请你才对。”
没错,就是这句话。
蒋正寒补完了夏林希没说完整的话。
孟之行笑了笑,心中有一点受用,他说:“大家都是同学,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言罢,他又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蒋正寒和夏林希……他们两个,似乎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啊。
这种念头冒出来的那一瞬,孟之行立刻悬崖勒马。他心想,哪怕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这也是他们的自由,人家不仅男才女貌,又女才男貌,平心而论挺般配的。
夏林希也笑,同时提议:“我们一起去柜台结账吧。”
柜台结账处,夏林希拿出了她的六折会员卡,那卡片金光闪闪,背面签着夏林希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买了多少东西,才换回来这样一个折扣价。
孟之行犹豫再三,还是用夏林希的卡,给自己的《性学观止》打了一个折。
走回去的路上,孟之行很不好意思。
蒋正寒给他们两个分别买了一杯橙汁,临走之前,他和他们挥手告别,骑车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尽头。
这样一来,就只剩夏林希和孟之行两个人。他们同住一个小区,一起迈入了大门,路上都在谈学习,谈话内容非常正经。
小区的绿化堪比园林,石子路上竹林成荫,台阶前凿了一条人工溪流,里面养了红尾金鱼,映着繁花翠树的倒影,潺潺水流清可见底。
夏林希端着橙汁,心想,高考过后,最好能养一条狗,傍晚牵着狗出来散步,一定很享受。
孟之行咳了一声,忽然在这个时候开口:“我今天买的那本书……是因为想多了解一点,没有别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夏林希道。
孟之行背着书包,想了一下又问:“那蒋正寒会说吗?”
“绝对不会,”夏林希打包票道,“他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
蒋正寒坐在夏林希的后排,至今也差不多一年了,他从不在背后对任何人品头论足,也不参与任何口舌之争。
这样很好,毕竟所有人都有多面性,旁观者的评价难免主观。
孟之行挠了挠头,接着说:“我从小学开始,到初中和高中,上的都是我们市里的名校,但是在所有的学校里,生理卫生课只发一本书,生物老师都避而不谈,我是真的有点好奇。”
他道:“我们男生嘛,讨论起这个,也喜欢乱扯。有些人根本不懂,就仗着自己看过几部日本的……”
说到这里,孟之行陡然一停。
“日本的什么,”夏林希抬头,看着他问,“你怎么不接着说了?”
孟之行耳根泛红。
他这人有个缺点,一旦和别人有些熟了,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但好在他也是一个擅长亡羊补牢的人。
孟之行拎了拎书包,开始圆场道:“我刚才随便一说,不小心口误了。说实话,我不应该和女孩子讲这些,显得我像一个流氓。”
夏林希吸了一口橙汁,用商量的语气说:“你看完那本书以后,能不能也借我翻一翻?”
孟之行惊讶地望着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
夏林希却正色道:“我也是把它们当作知识,想了解一下。”
作为一个大方的人,孟之行一口答应了。
小区内杂花生树,溪水淙淙,远处夕阳落幕,晚霞连天,在夏林希的家门前,孟之行和她挥手告别。
想到今日的革命友谊,夏林希顿生感慨,也和他招了招手。
回到家里,刚好六点整。
饭菜做好不久,还没端上餐桌。夏林希捧着一杯橙汁,换完拖鞋直奔餐厅,她妈妈正在盛饭,抬眼瞧见她,笑着问:“去书店买了什么书?”
“没找到想买的,”夏林希答道,“不过碰见了同学。”
妈妈盛了三碗饭,又舀了三碗汤。她把瓷勺分别放入汤碗,再从消毒柜里拿出筷子。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妈妈状似无意地问。
夏林希立刻警觉,双手捧着蒋正寒买给她的橙汁,吸了一口才回答:“男生女生都有。”
话音刚落,爸爸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端了两盘菜,其中一盘很符合夏林希她妈妈的口味。妈妈拉开了一把椅子,对着夏林希说道:“过来吃饭吧,你爸今天头疼,还做了三菜一汤。”
夏林希应声点头:“爸爸辛苦了。”想到昨晚几乎没休息,今天又忙着开会的母亲,她很快开口补充了一句,“妈妈也辛苦了。”
她妈妈笑了一声,摸了摸夏林希的脑袋。
“对了,明天傍晚六点,还有一个家长会,”爸爸忽然说,“我大概五点二十到,先开车把小希送回家,再去参加家长会。”
夏林希答道:“五点二十我们还没放学,不如等家长会结束以后,我和爸爸一起回来。”
她爸爸应了一声好,随后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她妈妈的碗里。这个举动不经意,但也像是一种让步,气氛似乎有所缓和,直到第二天的早晨。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夏家的房门被敲响。
夏林希从卧室探出头,瞧见玄关处多了一位陌生的阿姨。
那位阿姨四五十岁,头发很短,肤色蜡黄,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一对金耳环,虽然眼角和额头皱纹很多,但她看上去非常干练。
这就是新来的彭阿姨。
“我在家政市场找了熟人,他们给我推荐了这个保姆,”夏林希的妈妈说,“以后不用再麻烦你爸做家务。”
夏林希她爸没说什么,随手解下围裙,换了一身衣服。
“这样挺好的,”夏林希道,“爸爸中午也不用特地跑回家做午饭。”
话虽这样说,但是今天的早饭做好以后,餐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
所有的餐点都是由彭阿姨做的。作为一名家政市场受过专业培训的高级保姆,做出的饭菜果然非同一般,夏林希她爸自然是比不了。
不仅菜品好,而且完成得很快。
夏林希比平常多喝了一碗粥,她妈妈就很高兴,又说她最近变瘦了,要多吃一点东西。
彭阿姨还在厨房收拾残局,夏林希她爸爸却问:“哪里找的人,靠谱吗?”
“这个不用你担心,”妈妈回答,“我找的是我们公司的家政服务。”
爸爸吃了两口春卷,又端起碗说:“早饭花样太多,华而不实。”
“你可以只喝粥。”妈妈接话道。
话音落罢,餐桌上没人再开口,只有筷子碰撞瓷器的轻响,安静到不像是一个餐厅。
早饭结束以后,夏林希背起书包出门,路过厨房时,她有意往里面瞥了一眼,看见那位彭阿姨正在低头刷碗,刘海挡住了额头,两鬓都是斑白的头发。
两人目光交会,彭阿姨对着她笑了一下。
夏林希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也回了一个笑。
窗外天光正好,东方朝阳初升,远远望过去,像是嵌在了高楼大厦之中。
阳光穿透玻璃帷幕,洒下一片浅金色的光,繁华大道上车来车往,浮尘一样飘向四方。
寂静一夜的城市逐渐苏醒,霓虹灯缓慢褪色,太阳把光辉投入大街小巷……此时还不到早上七点,坐在窗边的同学觉得阳光刺眼,抬手一把拉上了窗帘。
高三教学楼之内,早读课已然开始,教室内人声鼎沸。
夏林希摊开英语书,低头背诵作文模板,她背书非常快,而且总是在默读,一个人静坐在原位,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顾晓曼还在吃早餐,一边啃包子一边喝豆浆,豆浆喝得太急,其间呛了一下。
“我受不了了,”顾晓曼说,“学校门口那家早餐店,包子馅越来越少,白面越来越多,我感觉自己在吃馒头。”
她捏紧豆浆的塑料杯,咳了一声接着说:“而且包子馅太咸了,就好像盐不要钱似的。”
夏林希问:“你不在家里吃早饭吗?”
“我早上五点半起床,爸爸妈妈都没醒,”顾晓曼答道,“家里没人做饭,我自己也不会啊。”
后排的张怀武马上说:“你怎么不早讲,我家早饭吃不完,等明天我给你带一份。”
顾晓曼并不领情,她咬了一口包子,轻声回了一句:“谁要吃你们家剩饭。”
张怀武连忙解释:“谁说是我们家剩饭?我给你提前装好,带到学校还是热的。”
正在此时,蒋正寒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怀武“啧”了一声,问道:“正哥,你拍我干什么?”
言罢,他眼角余光扫到窗外,立刻明白了蒋正寒的意思。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能看到的不只是明澈的天空、灿烂的朝阳,还有班主任形如鬼魅的身影。
他在教室后方巡视了一阵,忽然进入了后门。
后排的同学们呼吸一顿。
夏林希埋头背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她能明显感觉到,班主任走路没有声音——大概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以免打扰同学。
直到班主任走向前方,张怀武才出声问道:“你们说,墙角的学委在干什么呢?”
墙角的学委,正是孟之行同学。
夏林希抬起头,望了一眼墙角的孟之行。
孟之行的座位靠近墙壁,前后左右都是男生,此时他们正聚在一起,尚不知大难临头。
何老师即将走近时,孟之行后排的同学心中一紧,狠狠踹了下他的椅子。
孟学委察觉有异,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桌上那本《性学观止》扔到了座位底下,然后用书包盖了起来。
他的同桌低声说:“快把那本脏书踢到后面去。”
孟之行闻言,有一点愣。
没错,虽然他的同桌百般恳求着想看,但在他同桌的心目中,那还是一本脏书。
婚姻和生育都是头等大事,性却是肮脏而无耻的。
他们所在的城市里,随处可见无痛人流的广告,但鲜少有广告声明保护措施的必要。而在《圣经?创世纪》篇,连夫妻行事都被隐秘地描绘为“The man knew his wife”,一个动词“knew”,奥义无穷。
然而现实无法用一个单词概括,凡事并非了解越多就越通透,也不是一无所知才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