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希握紧了手机,接着打开了这扇门。
陈亦川半靠着门框,高挺的身形好似一面旗帜,立在了房间门口的位置。他比夏林希高了不少,此刻还抬着头说道:“夏林希,你在忙什么呢?还不出来写代码。”
“我在打电话,”夏林希道,“打完就去工作。”
她和陈亦川草草讲完,看着他走得很远了,她才继续开口:“您有什么事吗?”
夏林希以往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气氛都要比今日更融洽一点。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母亲的语气不对劲,而她也很明显地察觉到了。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料母亲直截了当道:“你出来吧,我现在就在你们的写字楼外面。”
这一间地下室内,除了夏林希以外,所有人都在忙正事。夏林希走出正门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她,因为她的神色和平常一样,大家也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穿过地下室的走廊,她沿着楼梯往上走,刚踏出这座写字楼,就瞧见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
车身全黑,标志显眼,市场价很高,车牌号很好。
正午烈日炎炎,酷暑难熬,阳光好似一波热浪,将地面烤得发烫。来往行人衣着清凉,陆续经过那一辆轿车——直到车窗缓慢降下来,夏林希就看见了她的母亲。
她站在原地迟疑两秒,想起地下室里的蒋正寒,终归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到了那辆车的旁边。
“妈妈,你怎么来了?”夏林希双手背后,缓和语气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北京,我在这里……”
她母亲的脸上戴着墨镜,波浪卷的长发盘了起来,妆容精致,却遮不住疲惫。她似乎想和夏林希说点什么,但双手在方向盘上握了一会儿,她便 改口道:“好了宝贝,上车吧。”
车上开了冷空调。
夏林希方才坐稳,母亲就踩下了油门。
“中午还没吃饭吧?”母亲在前排说,“我带你去吃饭。”
此时是中午十二点,室外天气尤其燥热。车辆穿过当前的街区,停在了五星饭店门口,两位门童穿着制服迎宾,夏林希还没有下车,门童便在车外招呼道:“欢迎光临。”
母亲摘掉墨镜,伸手拎起了皮包:“饭店比地下室环境好,我们在这里谈一谈。”言罢,领着她进门,走向了饭店大厅。
夏林希从小到大,都被母亲严格要求,考试要拿第一名,凡事要做到最好。但她并不是神童,有时候也做不到,母亲会因此批评她,措辞相当严厉。
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很少有哪一次,母亲与她慢条斯理,共同探讨一个问题。
今天算是一个罕见的例外。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饭店内坐着不少顾客,夏林希低头看菜单,出声说了一句:“我不是不想讲实话,我是怕你知道以后,会生我的气。”
母亲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另一份菜单:“你中午想吃什么呢?这里的山珍汤味道挺好,蘑菇是从东北运来的,冰糖燕窝也不错,还能给你补一补,”她没看完菜单,随手就合上了,“妈妈在外面挣钱这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吃好穿好,别像我当年一样遭罪。”
她的母亲一句一顿道:“你今年才二十岁,就和男朋友同居,整天在地下室工作,忙到暑假不愿意回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讲完这一句话,母亲终于绷不住情绪,做了一个深呼吸——夏林希才终于明白,母亲没有责怪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心中无怒,而是因为她已经气过头了。
大厅里共有二十几位客人,不远处还有人弹奏古筝,乐曲名为《春江花月夜》,算是饭店内的免费表演。那曲子温婉如花间流水,饭桌上的气氛却寒冷如冰。
服务员端来燕窝,摆在了夏林希面前。
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和自己的母亲解释道:“对不起,我要先道歉,因为没有告诉你们,也一直没有说实话,”她放下了勺子,接着说道,“但是我还是认为,我没有做错事。”
夏林希明白一句话,叫作纸包不住火,无论她干了什么,迟早是要败露的。和男朋友同居是这样,加入创业公司在地下室工作也是这样,但她自认为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成年人,她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没道理为了单纯满足父母的意愿而违心行事。
她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是真的喜欢他,至于创业的事情,那不仅是他的目标,也是我努力的方向。”
夏林希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母亲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冷静地和妈妈说话,你知道我和你爸多担心你?”母亲碰也没碰桌上的菜,目光定格在了女儿身上,“你清明节、劳动节不回家,两个月的暑假也不回家,我打电话给你们辅导员,昨天去了你们学校,才知道你从寝室搬出去了。”
她道:“你们寝室那个叫庄菲的女生,告诉我你在和男朋友同居。你今年才多大一点,这么大的事都不和父母商量,你明白怎么保护自己吗?”
夏林希低着头一声不吭,握紧了自己的手提包,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而她在中午出门之前,也没有和蒋正寒打一声招呼。
夏林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很注意保护措施,”语毕又补充道,“平常也很节制,没超过身体负荷。”
她说出这一番话,简直是破罐破摔。
母亲闻言,先是抬起了手,像是要打她巴掌,但是没过多久,她又放下了手:“你真的是长大了。”
你真的是长大了。此时此刻,这七个字绝非夸赞。
夏林希全盘托出:“蒋正寒的确是在创业,他租了写字楼的地下室,因为地上的房价太贵了,暂时消费不起。”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母亲已经出声打断:“行了,你们别胡来了。”
母亲道:“创业要的是人脉和资金,你出去打听打听,那些创业成功的老板,哪一个是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
夏林希心想,谷歌的CEO是二十三岁创业。扎克伯格建立Facebook的时候,他也才刚满二十岁,三个合伙人都是哈佛同学。还有Snapchat的创始人,斯坦福大学90后学生,二十二岁就收获巨大的商业成功。
但她不想顶嘴,选择了转移话题:“现在的客户数目,已经相当可观了,比起很多创业公司,我们其实算幸运的。”
她解释了很多方面,但母亲油盐不进。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她也得到了最后通牒。
“今年2月我找过蒋正寒,那天你也给我打了电话,我让你和他分手,你听没听我的话?”母亲端起了玻璃杯,红指甲抵着杯沿,“蒋正寒说不想让你吃苦,现在带着你在地下室工作,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不为你考虑为谁考虑?”
夏林希道:“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她手里拿着筷子,坦白道,“但我不会分手,”表态完毕,她试着安抚母亲,“我是初中就刷题三百本的人,你们这样培养我长大,我并不害怕吃苦。”
然而这一番话,并未打动母亲。
母亲从原位站了起来,手上仍然拎着皮包:“好好好,你翅膀硬了是吗?连妈妈的话也不听了,那好,你以后就靠自己养活吧。二十岁的成年人,也该自力更生了。”
她说的当然是气话。
如果夏林希服个软,什么风波都不会出现。
可是夏林希没有。
她的脾气比野驴更犟,骨头也硬得像块石头——即便她现在非常清楚,依照她母亲的意思,大概要断了她的零花钱,一年三十多万的份额。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更何况她前段时间,还辞掉了Inflection的工作,母亲让她自力更生,可以称得上釜底抽薪。
但她终归没服软。
这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夏林希回到了地下室,顾晓曼一瞧见她,立刻远远跑了过来:“夏林希,我的天哪,你下午去哪里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人也消失不见了?”
夏林希道:“我妈来了北京,我和她出去吃饭,没和你们打招呼,手机也没有电了。”
顾晓曼表示理解,但她随即又想到什么,双手拉住夏林希的手:“蒋正寒发现你不见了,和陈亦川出去找你,听门口的保安说,你自己上了一辆车,一直没有回来。可能是因为你手机没电,他用手机定位也失败了。”
夏林希蹙眉道:“蒋正寒和陈亦川人呢?”
“大概还在找你,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顾晓曼道。
顾晓曼打完电话以后,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蒋正寒和陈亦川都回来了。
陈亦川前脚踏进正门,就随手拍了一下门框:“夏林希同学,你下次消失之前,好歹和我们说一声。”
蒋正寒在后面跟了一句:“不说也没关系,手机保持开机。”
当前时钟指向八点,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地下室里没有别人。由于明天是礼拜日,今天下午算是放假,大家都走得比平常早,也是到了那个时候,蒋正寒才从工作中回神,发现夏林希消失不见了。
他走到夏林希身旁,也不顾周围有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在她消失的这几个小时,蒋正寒根本无心工作,恰如那句流传很广的话——当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你既有了一身铠甲,也有了一根软肋。
夏林希刚被摸了头,就很主动地认错:“以后不会这样了,”为了弥补过错,她接着提议道,“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我请你们吃晚饭吧。”
顾晓曼搓了搓手道:“去那家新开的火锅店好不好?分量足,味道香,大众点评高,就是有点远,走过去半个小时。”
陈亦川当即点头:“好啊,没问题,我也想吃火锅。”
他从木桌上拿起书包,把自己的电脑装了进去:“对了夏林希,你失踪的那会儿吧,我还在想呢,是不是我说错话了,你一个生气想不开,就跑了也说不定。”
几步开外的地方,夏林希拿起手提包,后知后觉地询问:“你说错什么话了?”
“哎,就是那几句话,”陈亦川敲了敲桌子,“我说现在的关键任务,是开发全套功能,不是优化部分性能,”言罢,陈亦川清咳一声,“我当时还多说了一句,说你提出的算法没用,写起来太麻烦了。”
蒋正寒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亦川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跑到了蒋正寒身边:“哥们,你觉得我的思路错了吗?”
蒋正寒左手牵着夏林希,右手拎着她的电脑包,即便他偏心夏林希,还是说出了实话:“提前写完主要功能,才能尽快占领市场,”他抬起拎包的那只手,轻拍了陈亦川的肩膀,“我和你想的一样。”
陈亦川低声笑了笑,又听蒋正寒继续说:“夏林希的算法也有用,不过需要简化步骤。”话音落罢,他们一行人走出大门,蒋正寒转身给门上锁,夏林希就站在他身侧。
走廊里坏了一盏灯,近旁几乎漆黑一片。顾晓曼和陈亦川立在前面,他们停在了走廊拐弯处,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这里。
趁着这个机会,夏林希靠近蒋正寒怀中,他以为她要说点什么,但她始终保持安静,只是伸手抱住了他。
因为蒋正寒,夏林希和母亲闹得很僵。
附近依旧没有灯光。蒋正寒锁好了大门,手也摸上她的下巴,指尖触及她的唇瓣,像是找好了位置,随后没过多久,他在黑暗中和她接吻。
地面有些潮湿,墙角生着青苔,她屏息细听,听见水滴的声音。她的心跳比水滴声更快,双手圈住了他的脖颈,用舌头勾画他的唇线——她第一次干这种事,几乎忘了远处还有人。
远处的陈亦川喊了一句:“喂,要帮忙吗,你们锁好门了吗?”
此话一出,夏林希马上放开了蒋正寒。
蒋正寒心中遗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但他随即又想到,将来必然还有机会。于是他平复心情,再次牵上夏林希,把她带到了前方,一片光明的地方。
他问:“今天你和母亲见面,谈话的内容……”
夏林希打断道:“谈话的内容和你无关,只是一次普通的聊天。”
蒋正寒见她神色如常,此时此刻也并未多想。
陈亦川走在前方,打了一个响指道:“顾晓曼告诉我,我们开始盈利了,”他转身盯着蒋正寒,就这么倒退着走路,“公司建立才几个月?我们进步飞速啊,你准备发奖金吗?”
蒋正寒诚实道:“这个月的收入,比支出多了十块,”言罢他拿出一把伞,顺着陈亦川的话说,“盈利的十块钱,发给你留作纪念。”
写字楼外夜色漆黑,风也刮得有点大。近来天气格外闷热,原是因为将要下雨,他们走了十几分钟,就有淅淅沥沥的雨水,一点一滴地落在衣服上。
蒋正寒的那把伞,出现得恰到好处。
除了他以外,其余三个人都没带伞。
蒋正寒撑开伞柄之后,把它交给了夏林希,随后走向了前方,和陈亦川并排直行。顾晓曼还没明白过来,陈亦川便回头看她:“顾晓曼,你还愣着干什么,和夏林希一起打伞啊。”
顾晓曼问:“那你们呢?”
“你说我们两个啊?”陈亦川勾过蒋正寒的肩膀,“我们两个健壮的男青年,晚上淋点小雨算什么?”
夏林希比顾晓曼高,所以由她来撑伞。但她其实不想撑伞,她想给所有人挡雨——今晚这一次过后,她永远不会忘记带伞了。
她盼望雨势变小,然而天公不作美。短短几分钟之后,一场阵雨变成了暴雨,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仿佛藏在天外的海浪,能在倏然之间一泻千丈。
来往车辆急速飞过,带起高有几尺的水花,悉数溅在了行人身上。雨天路滑,行人叫不到出租车,就站在路口边上,几辆汽车拉响了鸣笛,却被空中的雷声轰隆吞没。
周遭浮起一圈水汽,随着夜风弥漫四散。
夏林希还打着伞,她的裙摆全湿了,贴在雪白的大腿上,拉开又会重新黏上……鞋底似乎也泡满了水,她每走一步都仿佛穿越沼泽。顾晓曼的状况和她一样,但陈亦川和蒋正寒就要狼狈多了。
夏林希出声提议道:“雨下得这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咱们别去饭店了,先和我们回家吧。”
先和我们回家吧。
蒋正寒和夏林希的家,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很近,步行大概只要五分钟。如果陈亦川掉头回学校,至少还要再走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