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曼闻言扭过头,刚准备和他说话,鼻尖却擦过他的脸。亲密接触的那一刻,他非但没有躲闪开来,反而若有所思了一阵,像是寻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非要亲身尝试才能罢休。
他的好奇心与生俱来,像是一条初生的小狗,无所畏惧,也不轻易退缩。
四周的气氛陡然暧昧,连灯光都变得灰暗——顾晓曼恍然想起,夜里十点半以后,写字楼开启声控模式,如果他们不发出声音,这一盏灯就不会再亮了。
黑暗与寂静交融,电脑显示屏却在发光。陈亦川凑近一点,蜻蜓点水一般亲她的额头,他的侧脸倒映在显示屏上,映出了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轮廓。
顾晓曼双手沉在键盘上,视线不曾离开屏幕,她憋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憋出一句话:“你现在……现在对我这样,我高三表白算什么?”
陈亦川听到这个问题,也有一点发蒙了,左手却没有放开她。他心想一件事做到底,绝不可能中途退缩,于是他干脆弯下腰,吻在了她的唇瓣上。
顾晓曼不言不语,头皮却在发麻,脑子里闪过很多片段,却无法连成一个画面。但她应该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她拽上陈亦川的衣领,手指把他的领子绞成一团,他还穿着一件运动外套,不负他高中时代的美名——闻名远扬的帅气又阳光。
公司里不只他们两个人,几步远的总经理办公室,夏林希躲在一盆盆栽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蒋正寒蒙住她的双眼,抵在她耳边问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他的唇角贴着她的耳尖,有意无意轻碰了两下,让她忽然有一种想法,此时此刻,这个公司里的人,里里外外都不正经。
夏林希抬起双手,搭在他蒙眼的手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她抬起下巴,似乎有些生气,而且是不想忍的那种生气,“为什么我的红包那么薄,我的代码质量很差吗?老杨和谢平川都表扬过我……”
“我也表扬过你,”蒋正寒抓错了重点,“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
夏林希挑明道:“我的奖励还没有陈亦川的一半……”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蒋正寒从她口袋里拿出那个红包,当着她的面拆开了——里面果然只有一张纸,不过纸片的夹层之中,放着一张银行卡。
蒋正寒把银行卡递给她:“因为红包塞不下,只能用银行卡存。”
夏林希犹豫片刻,还是接到了手里。她双手捧着卡片,随即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很入戏地道:“谢谢老板。”
仿佛一个受到优待之后,真心感谢老板的女员工。
老板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好比一种无声的鼓励。
次日便是春节黄金周,蒋正寒和夏林希都没有回江明市,为了赶在3月之前调整好架构,他们几个选择了春节留守。除了蒋正寒和夏林希之外,顾晓曼与陈亦川也没有回去,好在他们的父母都算开明,问清楚他们在忙什么以后,都用语言表达了一番支持。
夏林希却是其中的异类。她和父亲打完电话,解释了今年回不去,父亲似乎有一点失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她的母亲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训得她无法出声反驳。
母亲道:“你今年寒假回不来,以后就都别回来了。”
夏林希赶忙解释:“妈妈你听我说,我只说两句话,”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们已经开始挣钱了,如果你登录官方网站,可以测试公司的线上产品。”
母亲没有顾及产品,下了最后通牒:“小希,妈妈再问你一遍,你今年寒假回不回来?”
夏林希环顾四周,瞧见谢平川和蒋正寒交头接耳——谢平川的父母都在美国,他有好几年没回去了,今年谢平川也和去年相同,春节期间仍然加班加点。
夏林希思考了两秒,给出一个折中的答复:“今年4月或5月,我一定回家一趟。”
母亲安静片刻,应话道:“我真的管不住你了,”话音未落,手机的另一边,传来父亲的插话声:“你当年刚开始忙事业,也有几个春节,是在外面过的。”
母亲转移怒火,对着父亲喊道:“我的情况能和他们一样吗?你怎么也帮着那个小子,你知道他家里什么条件?”
“哎,是是是,”夏林希听见父亲回呛道,“那小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爸爸还是一个残疾人,你和我提了不止十遍。”
母亲冷笑一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这种人也能娶你的女儿,你到底有没有为孩子考虑过?”
“我怎么没有考虑过?”父亲似乎也怒了,“我找了档案处的老同学,把他们家祖上都查了一遍……”
对话进行到这里,夏林希感到惊讶。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她的母亲再次反击道:“你以为我没有查过?就算他们蒋家以前富过,住在城郊的别墅里,现在呢,还不是住在贫民区!他们的独生子创业,蒋家连一个硬币都没出,全靠着我女儿的钱!”
父亲并不知道电话还通着,他实在想不出辩驳的话,于是说了五个字:“莫欺少年穷。”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
夏林希的母亲没被打动,她深吸了一口气,抬高了自己的手机,似乎是说给老公听,也是说给孩子听:“你没有做过生意,根本不懂商场险恶,他们公司发展太快了,好不容易有几个老江湖,全是从美国回来的,眼高手低,你明白吗?在北京那种地方,没有行业积累,想一口吃成胖子……”
夏林希的父亲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老婆的话:“行行行,我没做过生意,我不懂,你不必和我说了。”
再然后,电话就是“嘟嘟嘟”的忙音了。
几米之外的地方,她的同事们还在忙碌。而她抓着自己的手机,不知道心虚从何而来。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编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收件人是她的母亲。这条短信的内容涵盖颇多,首先是因为春节回不去而道歉,随后又是难得的示弱和认错——去年母亲断她零花钱的时候,她都扛住了一身的硬骨头,最后才是一番管理经验的请教,恳请母亲指点迷津。
夏林希对她母亲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俗称又敬又怕。她小时候特别害怕母亲失望,每当她妈妈怒声训斥她,都会激发她强烈的好胜心,强迫她下一次做到更好,因此养成了不肯服输的性格。
别的女孩子和母亲撒娇,她见了其实很羡慕,但是她自己做不到。她唯一能对着撒娇的人,迄今为止只有蒋正寒。
她不知道要怎么沟通,脑子里一片迷茫,母亲又回复了一条:“你们自己看着办,”随后紧跟着一句,“早点和他分手,对你们两个都好。”
夏林希放下手机,想起母亲说的那一句“就算他们蒋家以前富过,住在城郊的别墅里”,她不由得偏过脸,看向了一旁的蒋正寒。
今日收获的信息量很大,她可能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然而时不待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母亲预测很准。
春节过后,同事们陆续回来上班。大家情绪高涨,干劲十足,眼看着客户数量持续上升,新闻媒体也开始安排采访,一时之间喜气洋洋,颇有一种媳妇熬成婆的欣慰。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当年7月。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员工都收到了邮件,以及一通又一通猎头的电话。
电话一出,满座哗然。
对方甚至毫不避讳,一上来就开口挖人道:“您好,夏林希小姐,我是互联网猎头,我们非常欣赏您的工作经验与技术水平,如果您有跳槽的意向,我们愿意保证提供高于您目前收入的三倍工资。”
夏林希万万没想到,她也是被瞄准的目标之一,她在接听电话的那一刻,脑子里先是炸了一瞬,随后又仿佛上钩:“三倍的工资怎么算?”
对方回答:“夏小姐,您目前的月薪,是一万二吗?我们会出三万六,年底双薪加分红,还有三个礼拜的带薪休假。”
不是一万二,是一万六。
夏林希沉默两秒,却没有纠正他,再次询问道:“你们是哪一家公司的?”
“您好,是这样,”猎头毕恭毕敬道,“根据您的工作经验,我们为您推荐了三家公司,都是成立五年以上的IT企业,环境待遇优良,上升空间充足。”
除了夏林希以外,没人敢问得这么明目张胆。
全公司都知道她是总经理的女朋友。但是夏林希和蒋正寒约定,平常在公司要注意影响,他们两个在别人面前,谈话和举止都必须收敛。
蒋正寒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
因此员工们看不出总经理和夏林希关系如何,只是觉得他们两个人外表很相配。夏林希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把所有员工审视了一遍,直觉公司一定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蛰伏已久,泄露了所有人的手机号和邮箱号。要想追根究底,查出是谁泄露一些技术秘密,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蒋正寒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站在办公区的正中央,直接开口道:“公司步入正轨,竞争也跟来了,我们能发展到今天,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
他面朝着所有员工,脸上看不出慌张:“第三轮融资将在9月启动……”
蒋正寒的话音未落,有一个员工从男厕所跑了出来。
他裤子的皮带还没系好,甚至还没来得及洗手,握着一个智能手机,就这么一边跑一边说:“我的天哪!你们看新闻了吗?XV公司今天推出了一个新产品,和我们的存储服务特别像,还有全新的云计算平台!”他说着说着,语声变得颤抖起来,“而且……而且……”
陈亦川变了脸色,沉声催促道:“而且什么?你快说!”
“陈组长,”那一名员工道,“他们的收费标准,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
陈亦川骂了一句脏话。
顾晓曼站在他身边,大脑有点不会思考,她握住他的手腕,接了一句道:“你说,XV公司想干什么?”
陈亦川靠近她的耳边,悄声道:“有一个很强的IT公司,总部在深圳,就是用的这种方法,逼死了竞争对手。”
蒋正寒大概也对那一件事有所耳闻,开门见山道:“猎头给每个人开出三倍月薪,加上年底双薪和分红,按照普通员工的薪资标准,一个月三万六,一年至少五十万,全公司四十多个人,一年花费两千万。”
他似乎觉得谈感情没用,话里话外离不开“利益”二字:“哪一家做云服务的公司,员工的平均月薪是三万朝上?目前还没有,将来可能是我们。”
“我不清楚幕后的公司,”他用手指骨节敲了敲桌面,“但是你们觉得,这是一个长期合同吗?”
周围无人反驳。
公司目前的顶级高管,说到底也只有两个,分别是蒋正寒与谢平川。谢平川总是不苟言笑,整个人充满精英气质,从来不迟到早退,而他一旦开始工作,就仿佛一个机器人,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蒋正寒与他相反,他仿佛温和许多,然而他的表现与年龄不符,宛如一个出身商场的老油条。如果员工踏实肯干,他必然会明暗褒奖,拉拢人心,倘若故意消极怠工,他也有一整套的应对措施,针对不同的性格,还有不同的做法,总之让人应接不暇。
但是他们目前面临的情况,比以往哪一次都要严峻,即便有蒋正寒和谢平川坐镇,公司里依旧人心惶惶。
无论是猎头蠢蠢欲动的电话,还是XV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都只能算是一个冲锋的号角。在这个月中旬的时候,网上又挂出一则来自“智礼科技公司”的报告,按照其中的技术分析,蒋正寒他们公司的产品,其实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
以云存储服务为例,数以万计的客户资料,都在同一时间被曝光了。
而这件事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使用云存储服务的客户。他们纷纷打电话到公司,担心自己存储的资料被公开,其中甚至包括了楚秋妍的母亲。
楚秋妍的母亲没有打公司内线,直接打通了女儿的电话:“秋妍,这一家新成立的云服务公司,你推荐给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没有检查,直接用到了分公司,存储的都是购房交易记录,真的会被曝光吗?”
“真的不会,”楚秋妍再三解释,“网上公开的资料,都是造假编出来的……”
她着急得不行,说话都打结了:“妈,你要相信我,云存储的部分代码,还是我自己写的。”
楚秋妍和她的母亲再三解释,母亲仍然将信将疑地挂了电话。这一通电话结束之后,楚秋妍默默坐在椅子上,打开了她的台式电脑。
此时早已接近傍晚,公司内部士气低落。
楚秋妍听见两个同事窃窃私语,其中一位面容憔悴的同事说:“XV公司的手段太厉害了,他们抄袭了我们的软件,压低了我们的市场价格,还抢走了一大批客户。”
另一个同事反问道:“XV公司的产品不是刚上线吗?他们怎么就抢走我们的客户了?”
“我们这个云服务公司,你也知道吧,只是一个成立一年多的小公司,”那位憔悴的同事道,“再看看人家XV公司,多少年的业内老大。”
他们感慨完XV公司,并没有就此停止,又开始炮轰智礼科技公司,话中充满了调侃与讽刺:“你看见那个智礼科技公司的帖子了吗?他们侮辱我们的技术,踩着我们上位,博取客户的同情……怎么说呢,把IT圈搞得像娱乐圈。”
楚秋妍听到这里,拉开了身旁的皮包,她拿出一副耳机,塞进了耳朵。音乐声挡住了谈话声,她却在浏览网页——最上方的搜索栏中,填的是智礼科技公司。
她大概花了半个小时,看完所有的相关内容。
恰在此时,夏林希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径直走到了她的桌子前——楚秋妍其实心慌了一瞬,她担心夏林希开口质问。徐智礼是她的男朋友,却把矛头指向了公司,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她自认为难辞其咎。
然而夏林希问的是:“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她伸手搭上她的额头,捂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你出冷汗了。”
“我有点头晕,不要紧的,”楚秋妍如实回答,“你们晚上要开会吧,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言罢她握着手机,走出了办公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