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蒋正寒似乎做好了转去普通班的打算,而且没有丝毫怨言,但是十分钟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老城区有很多八十年代的自建房,墙面或多或少脱落了一点,露出大块斑驳的红砖,红砖和角落里的青苔相衬,突出了它的年久失修。
这样一个地方,也是蒋正寒的家。
夏林希安静片刻,蹲下来捏了捏轮胎,接着称赞道:“你手艺很好啊!”
她说:“我妈妈告诉我,做人要有一技之长,我看你已经有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的门帘被撩开,蒋正寒的母亲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灰色衬衫,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头发用夹子盘起,打扮得十分利落干净,哪怕碰见蒋正寒和夏林希,脸上也没有惊讶的表情。
反倒是夏林希心跳加快,有些局促不安。
蒋正寒的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笑着问道:“是阿正的同学吗?”
夏林希连忙回答:“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打了个招呼:“阿姨好。”
蒋正寒的母亲见她漂亮又乖巧,开口邀请道:“都快七点半了,你家住在哪里?要不干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我……”夏林希顿了顿,答道,“我家里还有人,谢谢阿姨。”
她意识到蒋母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等着儿子吃饭,于是又客气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天都黑了,”蒋正寒的妈妈说,“阿正,你送一送她吧。”
夏林希答道:“不用了,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去。”
“那怎么行,你一个小姑娘家,”蒋正寒的妈妈解下围裙,挂在了门口的晾衣绳上,“让他把你送到家门口,这里的夜路不好走。”
夏林希抬起头,看向蒋正寒道:“你先吃饭吧,我认识路。”
蒋正寒却拎起两辆自行车,走到了门外等她。
夜幕浸染天空,浓得像一块化不开的墨砚,老城区的路灯昏暗无光,照不亮弯弯曲曲的小巷。而在这片区域的街道上,还有几处坑坑洼洼的坡地,自行车无法快速行驶,只能从上面推过去。
于是就像来时一样,夏林希推着一辆自行车,跟在蒋正寒的身后。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夏林希问。
话刚出口,她觉得有点冒犯,便自言自语道:“小学三年级以前,我家住在郊区那边,后来搬了家,又住到了别的地方。”
“我也搬过家,”蒋正寒答道,“那时候还小,没有椅子高。”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但很好听。
夏林希想问是多高的椅子,毕竟他现在长到一米八了。
夏林希继续说:“我原来的家里养了一条狗,后来住在楼房里,家里没院子,养不了大型犬,狗就送人了。”
蒋正寒问:“什么样的大型犬?”
“很常见的狼狗,”夏林希说,“站起来非常高,尾巴上卷着,耳朵有点像狼,对家里人却很温驯。”
蒋正寒接了一句:“以后有机会,可以再养一只。”
“养一对,还能生小狗。”夏林希道。
她边走边问:“你们家原来住在哪里,靠近郊区吗?”
这个问题相当迂回,夏林希其实想问,你们家原来住的地方,和我家近不近。
假如曾经住在同一片区域,那么他们又有了一个共同话题。
结果蒋正寒却道:“不在郊区,也是一个老地方。”
夏林希点头,表示理解。
蒋正寒主动和她说:“我第一次搬家,隔壁是一个网吧,晚上经常有人打架。”
夏林希接话道:“所以就搬了第二次?”
“搬来了这里。”蒋正寒道。
街边声音嘈杂,一对新婚夫妻正在吵架。旁边的小卖铺立了一块门牌,上面写着“吸烟有害健康”,两个年轻男人却倚在门边抽烟。
烟味飘散开来,蔓延了一路。
蒋正寒停下脚步,等到夏林希跟上来,他和她并排向前走着,拥挤的平房消失在后方,视野渐渐开阔,街区霎时亮了起来。
他们重新来到了三岔口。
“这段路我非常熟,”夏林希道,“你不用送了,我们明天见。”
蒋正寒很配合,回了一句:“好,明天见。”
“对了,谢谢你帮我修车。”夏林希道。
蒋正寒笑了一声,接着说:“不客气,举手之劳。”
夏林希又说再见,以为这就算告别了。
她心想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一定要早一点回家,至少要赶在她爸爸回家之前。
一路上她骑得飞快,发带都被风吹得飘起来,风从她的耳边掠过,总算比白天凉快了很多。
将近八点的时候,夏林希到达了小区的大门前,她掏出门禁卡刷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但当她再望过去时,却只是一片明亮的路灯。
她思忖片刻,没当一回事。
等到夏林希跨进家门,她才发现爸爸已经回来了。
家里灯盏全开,通明如白昼,彭阿姨拿着拖把,正在低头拖地。她不言不语地干着活,偶尔擦一把额头上的汗。
“你去哪里了?”夏林希的爸爸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问道,“打电话不接,问学校也没有人,再晚一点,爸爸都要报警了!”
夏林希一边换鞋子,一边回答道:“自行车坏了,我找了一家修理店。”
“那你怎么不和爸爸妈妈说一声?”
“手机没电了,”夏林希道,“我以后不用苹果手机了,没办法换电池。”
她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顺着她的话说:“那好,你以后还是用诺基亚吧,那手机也经摔,不像你的苹果,摔一下屏幕就碎了。”
夏林希接着问:“今天家长会上讲了什么?”
“没什么大事,”爸爸回答,“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让我们保持家庭和睦,不要给学生增添负担。还有下个礼拜有一场三校联考,叫你们好好准备不要紧张。”
话题被引到了家长会上,夏林希和她爸爸聊了两句,就背起书包回了自己的房间。
又过了一会儿,彭阿姨敲了敲她的房门,端着托盘问:“你晚上还没吃饭吧?”
托盘上有一盅汤、一碗饭、三小盘的菜。饭菜色香味俱全,而且都是热的。
夏林希背靠房门,手指还夹着圆珠笔,她双手接过托盘,下意识地道谢,却听到彭阿姨回答:“别这么客气,我女儿也高三了,和你一样大。”
她对着夏林希笑了一声,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没有你成绩好,在普通高中上学,明年也要高考了。时间紧,我总催她,她也嫌我啰唆。”
夏林希她爸刚好路过,跟着答了一句:“这种话不用多说,靠孩子自觉就行。”
夏林希忙着做题,端过托盘就关上了房门。
下个礼拜有一场三校联考,任课老师们没有强调,班主任也只是提了几句,让大家不要紧张,正常发挥,把它当作一次普通的考试。
然而参加联考的三所学校,都是江明市的省重点高中,三所学校不分伯仲,每年都在抢占中考生源。
本次联考过后,三所学校的学生分数,将会被混在一起综合排名。那时的年级第一就不仅仅是某所高中的年级第一,而是三校联考的第一名。
也许是因为考试的鞭策,夏林希不知不觉又学到了深夜。
第二天早晨七点,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又是一个艳阳天,气温居高不下。
夏林希一进教室,就觉得有一点不对劲。
早读课刚刚开始,班上的人已经来齐了,按道理说,教室里应该有一片早读的声音,而不是谜一般的安静。
她的同桌顾晓曼涨红了脸,坐在原位不发一言。
夏林希来得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环视四周,也没瞧见班主任的身影。
“怎么了?”她问。
无人回应。
蒋正寒和张怀武都在外面做值日,两人一个拖地,一个擦窗台,大概也不知道教室内的状况。
直到夏林希坐到她的位置上,顾晓曼才忽然说:“我告白了。”
这句话突如其来,夏林希也非常意外。
她双手抱着书包,面前摊开了英语笔记,笔记上通篇都是重点,等着她今早复习。
电风扇就在她们头顶,不断吹出流动的疾风,顾晓曼坐在这样的地方,脸颊仍然一片通红——很显然,她并不是热的。
顾晓曼交握双手,放在课桌上,心中如有沸水翻滚,还要装出没事的样子:“刚才陈亦川过来收作业,我早上没睡醒,以为自己在做梦,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夏林希闻言,抬头看向陈亦川——这一告白事件的男主角。
男主角正在和别人说话,偶尔拿起书本笑两声,比起如坐针毡的顾晓曼,他要轻松快活得多。
也可能是因为,他并不在意。
物理书上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然而很可惜的是,这一点在情感上说不通。
暗恋没有相互作用力,它更像一场隐晦的游戏,主次分明,顾晓曼觉得时至今日,她一败涂地。
自从升入高中以来,每一位老师都再三强调早恋的危害,强调男女同学要注意保持距离,顾晓曼的确很刻意地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在这个范围内还是能看见陈亦川。
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他真的一点也不完美,而且还有很多缺点:他自命不凡、骄傲自大、盛气凌人、吊儿郎当……她可以想出很多类似的词。
可他依然站得很高,离她很远,仿佛立在一座神殿中。神殿的台阶由她砌成,她每走一步都宛如朝圣。
从高二到高三,从冬至到夏末,她的情绪反复无常都与他有关。她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更害怕他假装不知道。
像是在麦田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等待时日久长的开花结果。
花朵尚未抽穗拔节,就被突如其来的烈日晒成了枯草。
顾晓曼握着一面小镜子,趴在课桌上开口道:“我说错话了,我很后悔。”
“你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吗,”夏林希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觉得全班都知道了?”
夏林希的前排坐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位正是化学课代表,名叫高沉。高沉人如其名,长得很高大,性格很沉默,平时也不怎么说话。
但是这一次,他缓慢地转过头,解释了一句:“顾晓曼说完话,陈亦川重复了一遍,顾晓曼声音不大,陈亦川嗓门却很大。”
他的同桌也补充道:“真不知道陈亦川是怎么想的,这种事还要抖出来,搞得全班都听见了。”
高沉接话道:“已经这样了,只能盼着没人告诉老师。”
班上的同学有的在窃窃私语,也有一部分在早读,交谈声和背书声混杂在一起,渐渐打破了不久前的安静。
窗帘遮挡着阳光,随风来回飘荡,坐在窗边的陈亦川捧着一本书,扯了前排的同学聊天,他们聊得很开心,不时发出笑声。
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
与之相反的是夏林希这一边,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氛围里。前排两个男生不言不语,仿佛都在埋头学习,而顾晓曼趴在桌子上,胳膊挡住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没过多久,夏林希听到她抽了一下鼻子。
夏林希立刻说:“你别哭。”
她从书包里拿出几张手帕纸,递给顾晓曼,顾晓曼没有抬头接,依然趴在原位。
夏林希便道:“好吧,你哭好了再起来。”
她想说掉眼泪不值得,又觉得自己不是局内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除此以外,她也很想知道,顾晓曼刚才到底和陈亦川说了什么,以至于陈亦川重复完毕后,全班鸦雀无声。
早读课过去了一半,值日生也返回了教室,蒋正寒拎着洗过的拖把,将拖把放到了门后边,然后顺手擦了黑板。
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时,顾晓曼已经哭完了。
夏林希低头背书,没有安慰她的同桌,刚好在这个时候,蒋正寒的铅笔掉到了前排,夏林希弯腰帮他捡起来,将笔递给他。
蒋正寒拿了笔,指尖碰到了她,夏林希略微一愣,感到手指发麻。
这种触感只是一瞬,下一秒她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现在也不是天干物燥的秋季,应该不会有静电,可是为什么手指会麻?这并不符合科学道理。
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就要用情感来说明。夏林希侧过脸望向顾晓曼,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顾晓曼抽泣两声,余音未尽。
她道:“你帮蒋正寒捡笔,也不说句话安慰我。”
声音很轻,只有夏林希听见了。
夏林希心想,这大概就是陈亦川和顾晓曼的区别,前者不会顾及别人的面子,表白的话也能让全班听见。
“我担心我会说错话。”夏林希解释道。
她合上笔记本,出声问顾晓曼:“你哭完感觉好点了吗?”
“一点都不好,反而更难受了,”顾晓曼回答,“我就是个傻子。”
夏林希绞尽脑汁,哄了她一句:“你不是傻子,只是聪明得不明显。”
顾晓曼眨了眨眼睛,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
夏林希见不得女孩子哭,很想安慰顾晓曼,但是她很少安慰别人,在这方面几乎没有经验。其实她心里认为,陈亦川是罪魁祸首,是一切恶果的始作俑者,但是客观地评判,这件事也与他无关。
夏林希摸了摸顾晓曼的脑袋,继续温声说:“过几天大家就忘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过几天我就是全班的笑柄。”顾晓曼道。
后排的张怀武不明所以。他刚才和蒋正寒一起,站在走廊外打扫卫生,两人还去了一趟洗手池,把抹布和拖把洗得干干净净,并不清楚教室里发生了什么。
乍一听到顾晓曼的话,张怀武以为她们在开玩笑,于是也接了一句:“顾晓曼你别说,依我看哪,你现在就是全班的笑柄。”
他自以为乐地“哈哈”道:“你看你的桌子上,豆浆都洒在包子里了,这还怎么吃啊?”
蒋正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出声,但是张怀武愣了一下后,还是自顾自地问:“你们刚刚在讲什么呢,怎么不带上我和正哥?”
话音未落,班上又响起一片“哇哦”的惊呼声。
呼声最大的人,正是陈亦川,他坐在角落里,又忽然站起来,整个人一反常态,竟然带头鼓掌。
时莹回来了。
时莹是本班的优等生之一,常年位居前五名,前段时间由于发低烧,请了一个礼拜的病假,这次重返班级,何老师都陪着她一起进门。
她的座位空了很久,不过每天都有人帮她收拾,前后左右都在等她回来,正应了那句——望眼欲穿。
时莹不太高,但是长相甜美,性格也很好,和她交往过的人,很难不喜欢她。
班上男生称呼她为“女神”,大部分人觉得她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