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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罗维奇·肖洛霍夫(3)

“这几个可怜的人就被枪毙了,我们又被继续向前赶。那个跟我一起掐死叛徒的排长,直到波兹南始终走在我的旁边,头一天,一路上还不时握握我的手。在波兹南,我们因为这么个缘故给分开了。

“嗯,是这么一回事,老兄,从第一天起我就想逃回自己人这边来。不过逃,一定要有把握,可是在到达波兹南、被送进正式俘虏营以前,我一直没碰上适当的机会。到了波兹南的营里,可来了这样的机会啦:五月底,把我们派到营附近的树林子里,去给我们那些死去的战俘挖墓。当时我们的弟兄生痢疾死了很多。有一天我一面挖着波兹南的泥土,一面向四下里望望,结果发现两个卫兵坐在地上吃点心。还有一个在太阳下打瞌睡。我扔下铁锹,悄悄地走到一丛灌木后面……然后就一直朝太阳出来的方向跑去……

看来,那些卫兵不是很快就发觉的。我当时身体那么虚弱,哪儿来力气能一昼夜跑了将近四十公里——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我的梦想落空了:第四天,在我已经离开那该死的俘虏营很远的地方,我被捉住了。几条警犬循着我的脚印跑来,它们在没有割过的燕麦地上把我找到了。

“那天天一亮,我不敢在旷野里走,而到树林子又至少有三公里路,于是就在燕麦地里躺下来休息。我用手掌揉碎麦子,稍微吃了些,又在口袋里装了些作为存粮,忽然听到狗叫声和摩托车的哒哒声……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因为狗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把身子紧贴在地上,双手遮住头,至少不让那些畜生咬坏我的脸。它们跑过来,一下子就把我身上的破衣服撕光,弄得我像刚出娘胎一样了。它们在燕麦地上把我随便拖来拖去,最后,一条公狗前脚搭在我的胸上,眼睛盯住我的喉咙,不过还没有更进一步来对付我。

“德国人骑着两辆摩托车开近了。他们先自己尽兴地把我打了一顿,后来又放狗来对付我,弄得我全身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就这样,把我光着身子,血淋淋地带回营里。因为逃跑坐了一个月禁闭,但我还是没有死……我还是活了下来!

“回想起来真是难受,老兄,但要把当俘虏所吃的苦全讲出来,那就更加难受。你一想起在德国所受的那种不是人受的苦难,一想起所有的那些在俘虏营里给折磨死的朋友们、同志们,你的心就不是在胸膛里,而是在喉咙口跳着了,你就会喘不过气来……

“在被俘的两年中,我被他们赶来赶去,哪儿没有到过!在这段时期里,我走遍了半个德国:我到过萨克森,在硅酸盐厂里做过工;到过鲁尔,在矿井里运过煤炭;到过巴伐利亚,在土方工程上干得折断了腰;还到过绍林吉亚;在德国的土地上,他妈的哪儿没有到过?那边的风景可以说到处不同,但是枪杀和鞭打我们的弟兄,却是到处相同。那些天杀的坏蛋和寄生虫,打起人来那么狠毒,在我们这儿就是畜生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打过。真是拳打脚踢,什么都来;橡皮棍子,各种铁器,拿起就打,更不用说步枪枪托和别的木器了。

“他们打你,为了你是俄罗斯人,为了你还活在世界上,为了你在给他们这批流氓干活。他们打你,还为了你眼睛看得不对,走路走得不对,转身转得不对……他们打你,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你打死,为了让你咽下自己最后一滴血倒下去。德国所有的焚尸炉,怕也不够给我们所有的人用吧……

“给我们吃的东西到处相同:一百五十克面包代用品,还和着一半木屑,再是一些冬油菜做的稀羹。开水——有些地方供给,有些地方不供给。也用不着我多说,你只要想一想:战前我的体重有八十六公斤,到秋天可只剩下五十公斤都不到了。真可谓瘦得皮包骨头,眼看着这副骨头都要扛不动了。活儿不断派下来,不让你说半个不字,而且那么繁重,就是运货的马也吃不消的。

“九月初,我们一百四十二名苏联战俘从库斯特林城郊的营里,被转移到离德累斯顿不远的B一14号营里。当时在这个营里,我们的人将近有两干名。大家都在采石场里干活,用手工凿下、敲开、弄碎德国的石头。定额是每人每天四个立方米。请注意,当时大家就是不干这活,也只剩下一口气了。结果是:我们这一百四十二个人,过了两个月就只剩下五十七个了。老兄,你说怎么样?惨不惨?当时我们简直来不及埋葬自己的弟兄,可营里又散布着一个消息,说什么德国人已经占领斯大林格勒,正在向西伯利亚猛进。

“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压得你眼睛离不开地面,仿佛你自己在请求,情愿埋在这人地生疏的德国土地里。而看营的卫队却天天喝酒唱歌,寻欢作乐。

“有一天晚上,我们下了工,回到营棚里,雨下了整整一天,我们身上的破衣服简直绞得出水来;大伙儿都在冷风中哆嗦,好像狗一样,冷得上牙对不拢下牙。又没有地方烘衣服,没有地方烤火,再加肚子里饿得比死还难受。可是晚上我们是没有东西吃的。

“我脱下身上湿漉漉的破衣服,扔在木板床上说:‘他们要我们采四方石子,其实我们每人坟上只要一方石子也足够了。’就是说了这些话,可是我们中间有个坏蛋,他把我这些牢骚向营的警卫队长密告了。

“营的警卫队长,或者照他们的说法,俘虏营长,是个叫米勒的德国人。个子不高,可挺结实,全身白得出奇:头发是白的,眉毛是白的,眼睫毛是白的,甚至于那双暴眼睛也是浅白的。俄国话讲得就跟咱们一样,而且重音打在字上,仿佛是个土生土长的伏尔加流域人。骂起娘来可是个了不起的好手。也不知道那畜生打从哪儿学来这一手?他叫我们在住区——他们把营棚叫做住区——前面排起队来,自己带着一群党卫队员,伸出右手,在队形前面走着。他的手上戴着皮手套,皮手套里还有铝制的衬垫,用来保护手指。他一面走,一面每隔一个人打着我们的鼻子,打得皮破血流。他把这叫做‘预防感冒’。天天都是这样。营里总共有四个住区,他就今天给第一区举行‘预防’,明天给第二区,这样轮流下去。这是个做事很认真的孬种,从来没有休息日。只有一件事,他这蠢货可无法了解:原来在他动手打人以前,为了使自己发火,总要在队形前面骂上十分钟。他不分青红皂白,娘天娘地地乱骂,我们听了反而感到舒服:仿佛听到了自己的本乡话,仿佛从家乡吹来一阵微风……要是他知道,这样骂法只给我们带来满足,那他一定不会用俄国话骂,而光用他们的德国话骂了。只有我的一个莫斯科朋友,可对他大为生气,他说:‘当他骂人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回到莫斯科,坐在扎采普街上的啤酒馆里,并且想喝啤酒,简直想得头都发晕了。’

“嗯,就是这个警卫队长,在我说了关于几方石子的话以后,第二天把我叫了去。那天晚上营棚里来了个翻译,还带着两个卫兵。

‘哪一个是安德烈·索科洛夫?’我答应了一声。‘跟我们走,营长本人叫你去。’我很明白为什么带我去,是要毙了我。我跟同志们告了别,他们都知道我是去送命的。我叹了一口气,走了。走到院子里,我抬头望望星星,跟星星也告了别,心里却想:‘你的苦可吃到头啦,安德烈·索科洛夫,照营里的叫法是,第三百三十一号。’不知怎的,我忽然可怜起伊琳娜和孩子们来,后来这种怜爱的感情也消失了。我开始鼓起勇气来,好跟一个士兵应该做到的那样,毫无恐惧地看着手枪的枪口,不让敌人在我最后的一分钟看见我也很舍不得离开人世……

“在警卫队长的办公室里,窗台上放着鲜花,干干净净,好像我们这儿漂亮的俱乐部。桌子周围坐着全营的长官。总共五个人,狂饮着白酒,吃着咸肉。桌子上放着一大瓶刚开瓶的白酒,还有面包、咸肉、渍苹果、各种打开的罐头食物。我对这些东西看了一眼,说实话,我感到那么恶心,差点儿呕吐起来。我饿得像一只狼,早已跟人吃的东西绝了缘,现在面前却摆着那么多好东西……我勉强忍住恶心,好容易才使自己的眼睛离开桌子。

“米勒喝得醉醺醺的,就坐在我的面前,玩弄着手枪,把它从这只手抛到那只手,同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我,好像一条蛇。嗯,我就双手贴住裤子缝,碰响磨坏的靴跟,大声报告说:‘警卫队长,战俘安德烈·索科洛夫遵命来到。’他就问我说:‘怎么样,俄国佬,你说采四方太多吗?’我说:‘不错,警卫队长,太多。’‘你说做坟只要一方就够了吗?’‘不错,警卫队长,足够了,甚至还有得多。’

“他站起来说:‘我特别抬举你,为了你这些话,现在亲自来枪毙你,这儿不方便,咱们到院子里去,你到那儿去送命吧。’我对他说:‘听便。’他站起来,想了想,然后把手枪扔在桌上,倒了一大杯白酒,拿起一小片面包,又在面包上放了一小块咸肉,把这些一齐交给我,说:‘临死以前干一杯吧,俄国佬,为了德国军队的胜利。’

“我刚从他的手里接过玻璃杯和点心,一听到这话,全身好像给火烧着一样!心里想:‘难道我这个俄罗斯士兵能为德国军队的胜利干杯吗??哼,你未免也太过分了,警卫队长!我反正要死了,你跟你的白酒也给我滚吧!’

“我把玻璃杯搁在桌上,放下点心,说:‘谢谢您的招待,但我不会喝酒。’他微笑着说:‘你不愿为我们的胜利干杯吗?那你就为自己的死亡干杯吧。’这对我有什么损失呢?我就对他说:‘我愿意为自己的死亡和摆脱痛苦而干杯。’说完拿起玻璃杯,咕嘟咕嘟两口就喝了下去,但是没有动点心,只很有礼貌地用手掌擦擦嘴唇说:‘谢谢您的招待。我准备好了,警卫队长,走吧,您打死我得了。’

“他却那么仔细瞧瞧我说:‘你死以前吃些点心吧。’我回答他说:‘我只喝一杯酒是不吃点心的。’他又倒了一杯,递给我。我喝干第二杯,还是不碰点心,希望壮壮胆,心里想:‘最好能在走到院子,离开人世以前喝个醉。’警卫队长高高地扬起两条白眉毛问:‘你怎么不吃啊,俄国佬?不用客气!’我再一次回答他说:‘对不起,警卫队长,我喝两杯也不习惯吃点心。’他鼓起腮帮,嗤的响了一声,接着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叽里咕噜地说着德国话,显然是在把我的话翻译给朋友们听。那几个也哈哈大笑,移动椅子,向我转过嘴脸来。我发现他们对我的态度有些不同,似乎温和些了。

“警卫队长给我倒了第三杯,他的两手笑得直打哆嗦。我慢吞吞地喝干了这一杯,咬了一小口面包,把剩下的放在桌上。我很想让这帮该死的家伙瞧瞧,我虽然饿得要命,但决不会因为他们的小恩小惠而噎死。我有我做俄国人的骨气和骄傲,他们不论用什么手段,都不能把我变成畜生的。

“随后警卫队长摆出严肃的神气,整了整胸前的两个铁十字章,不带武器,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说:‘听好,索科洛夫,你是一个真正的俄国兵,你是一个勇敢的军人。我也是一个军人,我尊敬值得尊敬的敌人。我不枪毙你了。再说,今天我们英勇的军队已经开到伏尔加河畔,完全占领了斯大林格勒。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因此我特别宽大,送你一条命。回到你的住区里去吧,这是因为你的胆量而给你的。’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不太大的面包和一块咸肉,交给我。

“我使劲夹住面包,左手拿了咸肉,因为这种意外的转变而弄得完全不知所措了,也没有说声谢谢,就来了个向后转,拔脚向门口走去,同时心里想:‘要是现在他在我的肩膀中间来上一枪,我就不能把这些东西带到朋友们那儿啦。’不,总算没有事,这一次死神又在我的身旁滑过去了,只让我感到身上一阵冰凉……

“我从警卫队长办公室出来,脚步还很稳健,但一到院子里就瘫痪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营棚里,就倒在水泥地上失去了知觉。

“弟兄们在黑暗中把我推醒说:‘谈谈吧!’嗯,我想起了办公室里的经过,就给他们讲了一遍。‘咱们怎样分配这些东西呢?’睡在我旁边的那个同志问,他的声音有些哆嗦了。‘大家平分。’我回答他说。我们等到了天亮,把面包和咸肉用麻线切开来。每个人分到火柴盒子那么大的一片面包,连一粒面包屑都没有浪费。嗯,至于咸肉呢,你自己明白,只够抹一抹嘴唇。不过分得没有一个人有意见。

“不久,我们有三百个身体最结实的,被调到沼泽地带去排水,后来又送到鲁尔的矿井里。我也在那边一直呆到1944年,这时候,我们已经把德国人的脖子扭歪了,法西斯分子不再瞧不起俘虏了。

“有一次,我们全体做日班的给排起队来,接着一个外地来的上尉通过翻译说:‘谁在部队里或者战前当过司机的,向前一步走。’我们过去当过司机的七个人,就向前跨了一步。每人发到一件穿旧的工作服,由卫兵押送来到了波茨坦。到了那边,我们就给分散了。我被分配在托德工作——这是德国人的一个修建道路和防御工事的鬼机关。

“我给一个少校衔的德国工程师开‘超级奥普尔’。嚯,真是个胖得吓坏人的法西斯分子!矮身材,大肚子,横里竖里一样长,屁股大得像个胖婆娘。前面军服领子上挂着三层下巴,后面脖子上露出三条胖褶。照我看,他的身上至少有三普特净脂肪。走起路来呼哧呼哧,好比火车头;坐下吃起东西来,那副样子真吓得死人!有时候,整天大吃大喝,从手壶里倒着白兰地。偶尔我也沾到一点光:他在半路上停下来,切着香肠,干酪,又吃又喝;有时候情绪好,也扔给我一块,好像给狗吃一样。他从来不把东西交在人家手里,仿佛这样会辱没他的身份。不过,不论怎么说,比起在俘虏营里来,情况不知好多少了。我也开始逐渐恢复人样了,虽然是慢慢地,但在恢复了。

“我把这位少校从波茨坦送到柏林,又从柏林送回波茨坦,送了两个星期的样子。后来,上级派他到接近前线的地带去修防御工事,来对付我们的部队。当时我完全忘掉了睡眠:通夜考虑着,怎样逃回祖国,逃回自己人的地方来。

“我们来到了波洛茨克市。黎明时分,两年来我第一次听到,我们的大炮在轰隆轰隆地响。嘿,老兄,你可知道我那颗心跳成什么样吗?连我打光棍那会儿去同伊琳娜见面,都没有这样跳过!战事已经进展到波洛茨克以东十八公里的地方了。城里的德国人都变得格外凶狠,神经紧张,我那个胖子酒可喝得更多了。白天跟他一起在城外跑来跑去,他下着命令怎样修造工事,夜里他就一个人喝酒,喝得全身浮肿,连眼袋都挂下来了……

“我想:‘嗯,可不用再等了,我的时候到了!而且不光是自己一个人跑掉,还得把我那个胖子也给带上,我们那儿用得着他!’

“我在瓦砾场里找到一个两公斤重的砝码,把它裹在擦汽车的破布里,这样万一用得着它敲人,就不会敲出血来;又在路上拣到一段电话线;努力准备好一切必要的东西,藏在前面的座位底下。

“在跟德国鬼子们分手前两天,晚上我加好汽油回来,看见路上有个喝得烂醉的德国下士,双手扶着墙走着。我停下车,把他带到瓦砾场,剥下他的军服,扯下他头上的船形帽,把这些东西也都塞在座位底下,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