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闷与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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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奇祸·奇缘·奇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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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正常生活的时候,会不会想念坍塌、突然、荒谬、乌龙、莫名其妙?就像日子平平淡淡的时候更想看恐怖影片恶战影片灾难影片与令你哭湿手帕的悲剧片?

人活了,却要老和死,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了,所以,这已经有点荒谬。

命运会不会突然痉挛?上帝会不会不在意间掉了一回链子?

一只狗会不会突然变成猫?一个猪猡会不会突然获得了学衔或者权位任命?一件衣服会不会穿着穿着雄鹰展翅,飞向高天?发给A的一封信会不会最后落到了B手里?下雨下成了酒浆?说话说成了大火?一张嘴探出了毒蛇的芯子?一个嘴巴扇过去,躺倒在地的美女回到了白骨精的本相?

一个人原来是豺狼,半夜敲门的外婆原来也是狼的化装。一朵花里隐藏着炸弹。献图的结果是图穷而匕首见?白素贞——还带着青儿小妹妹,其实是蟒蛇。一杯美酒轻松地不知要了谁的命。神州大地上的祖先生活得太严峻了,我们的故事让我们警惕一切美好与善举。倒是欧洲那边的故事略异其趣,例如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美人鱼——海的女儿援救了王子,而聪明美丽的谢赫拉萨达,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感动了改变了软化了代治者哈里发。

阴差阳错,也许是上苍制定的源代码成了精,这是一种不由你做主的宇宙的想象力。天老爷也喜欢开开玩笑?当然也有他的手指、敲键、触摸带来误触误摸的可能性。人生诸多好戏,来自错误、误差、误读、误判、短路、死机、泄漏、重码、乱码、酒精或者咖啡因、烦闷、激情、神、人与物也会联手发疯。有时候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我常常陷入一种胡思乱想或者准梦境: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逐一个影子。两个影子拼命地追赶我。或者是他们锲而不舍地追逐我,以为我是阴影。

……如果你是康德,如果你出生在1724年4月,如果你住家在哥尼斯贝格,设若每天你都在确定的时间走出家门在这个当年德国的小城里散步,你会知道,邻居们习惯了,知道你的生活有严格的规律,知道你的散步与散步中的伟大的思考有严格确定的时间表,知道你几点几分必定经过某一位邻居的家门,甚至按照你经过各家门的时间来分别对钟对表,调准自家的时间显示。看来这个小城不是到处都可以看到公共场所的运行准确的挂钟,而康德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广播电视手机电脑上的时间报告。请想一想,你这个大哲学家康德,是不是从而有了一点义务,就是天天运转得像瑞士手表一样地精准呢?

哈哈,康德大师你就是钟表,你就是石英谐振器与微调电容,你就是一个波长与振幅绝对正确的钟摆与大小齿轮,你就代表格林威治或不知为什么,现一般译作格林尼治。这样的学问的阿尔卑斯峰康德令人肃然起敬。这样的德国人康德令小说写作人凛然起鸡皮疙瘩。幸运的是,你可不仅有你的规律性可靠性稳定性,不需要维就稳的稳定性,你毕竟还有一次错误。有一次背离:你读《爱弥儿》读得入了神,你的散步时间出了差错,你出来得晚了,搞得一个城的居民钟表时针分针秒针都乱了套。

康德终于变得可爱了,令人鼻酸。

这算不算你的一个失误呢?失误是不是都会给误主带来离奇的灾祸呢?抑或这本来是你的邻居们的错误呢?误主不是康德,而是邻居。你从无失误,从无乌龙,从无遗漏,从无笑话,这样的男人还有女人嫁给他吗?

人是不可以变成钟表的,康德的散步是为了哲学家的健康与智慧头脑的伟大思考节奏,这里没有契约约定他老人家有给公众提供正确时间标示的义务。再说这一次失误恰恰证明的是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康德是一个性情中人。是一个正常的活人。就像牛顿的认真态度表现为必须要为两只大小不同的猫修建两个大小不同的猫洞,因为显然洞小了大猫就钻不过去,而小猫走大洞是一种对于空间的浪费。还有牛顿曾经误将怀表当成鸡蛋煮到沸腾着水的小锅里,看来牛顿对于扁圆与球圆有统一的几何感。牛顿的错误是伟大的错误。错误因误主的伟大而不同一般,成为对俗人们的启示。而爱因斯坦需要拨电话问自己的女秘书,才闹得清自己家的地址。这样的愚蠢与心不在焉,这样的对于常规的背离,究竟是不是一个过失?抑或反而是一个美谈、一个趣闻、一个誉满全球的佳话?这也是《爱弥儿》的作者法兰西的卢梭的伟大的证明,当然也是康德之类所有的大科学家大智慧者有一得必有一失,有一长必有一短的绝妙故事。

还有美国射击运动员马修·埃蒙斯呢,被称为神童,他在雅典奥运会的决赛的最后一枪,竟打中了别人的靶子,和笔者此次发微信的记录一样,而且打的是10.06环。如果跳出名次、功利、奖牌与奖金的庸人计较,他应该算作历史上世界上最伟大的射击运动员。如果不是从功利学而是从趣味性、哲学性、文学性、幽默性、审美性、新闻性、偶然性、神秘性、小说性、想象力上看呢?如果以中国魏晋士人阮籍、嵇康和刘伶的范儿来看呢,这简直无与伦比。这是上帝给雅典的,是上帝通过是时在雅典的“马修”告诉世人的最大的启示,帮助你的对手打一次10.06环吧,除了马修,还有谁?除了2004年的雅典,还有哪里和哪一回?

对于人和事物来说,正确、成功、胜利是太一般化了。所以如果人们走着走着就平安越过了沼泽地,那实在不足挂齿。而你在走上沼泽时,扑哧一声,您掉到了泥坑里,乌拉,布拉沃!前者是俄语,后者是西班牙语的欢呼。如果我们吃着吃着美食佳肴被一粒什么石子硌掉了一半颗牙齿,如果大晴天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如果一只大雁飞着飞着蓦地自天空堕落,同时排除了受到猎人枪击的可能性,如果在高雅清洁的客厅里你突然发现从地毯下钻出一条小青蛇,如果你在从人民大会堂的高台阶上走下的时候像铁娘子撒切尔夫人那般摔了一跤,如果你热气迸发地去与一个久违了的老友打招呼却证明是你认错了人,如果一个大诗人在他最得意的诗作中用错了典,哇耶,呜呀,嘿哟!这些记录与发现,即使是令人烦恼的,即使你尝到了即时的烦恼的滋味,你会不会有一点满足了某种好奇心的开心呢?这里有一种未能预知的感叹?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撩拨?有一种难知就里的神秘?有一种天有不测风云的变数?有一种谁知是怎么回事的惦念和跟进的兴趣?有一种幸灾乐祸带来的活感与灵感?

可不是吗?如果天一年到头只有晴朗与和顺的空气流通,如果地一年到头只有恒温恒湿恒速恒量恒质,如果时节永远是四季如春,如果汽车从来不需要拐弯、客机从来不遇到气流与颠簸,航海从来不遇到风浪,写作人永远上福布斯榜,如果饮食里只有一味的合乎标准的甘甜,如果空气里只有一味的芳香,如果菜肴里没有老醋、辣椒、苦瓜、江浙的带有喷香的臭味的发酵食品,还有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与长沙火宫殿的臭干子与法国的起了绿黑斑点的臭奶酪,如果人生的过程里只有按部就班、天天向上、一二三四,如果康德的出行散步时间从无任何差异,如果康德的家乡不是后来——二百年后,由于二战的结果归了苏联,变成了加里宁格勒,而且近年因了美国要在捷克搞导弹基地,格尼斯贝格或哥尼斯堡——加里宁格勒几乎被变成了俄罗斯的导弹基地……我们的地球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何等烦闷乃至枯燥!

你知道失误带来了怎样的灵感?败绩是怎样地营养着人也考验着人?冤枉与辱骂是怎样地变成了圣人们的光环?处人以极刑的十字架当然是耶稣的表征,而灾难是怎么样地感悟了人类的良知良能?罪恶是怎样地激荡着文明、刺醒了智慧与良心?心不在焉有可能展现怎样的奇景?而奇祸是怎样最后变成了奇缘,而奇缘又是怎样地怒放为奇葩的?

与古井无波相比,你宁愿意接受高潮迭起。与槁木死灰相比,你宁愿意欣赏神采变异。与如钟表一样准确相比,你宁愿意收购一只有时会发疯有时会打盹有时会成精即鬼魂附体的计时器。

你知道“错错错”“莫莫莫”带来了多少感动,你知道不可能为了政治正确把陆游的《钗头凤》的主旋律改成“对对对”“行行行”。让我们设想一下陆词从“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改为“东风劲,欢声动,一派豪情,战无不胜,我是一贯正确了呀,确确正!”

同样,是“终身误”“误桃花”“枉凝眉”“红衣脱尽芳心苦”“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这些著名的词牌和词句感动了世代国人;就是说,恰恰是终身都耽误而不是那位爷似的“一贯正确”,是“误桃花”而不是“我与丁香看对了眼”,而“枉凝眉”当然无法被取代作“心想事成”,“……芳心苦”也做不了“不管穿啥都上幸福指数”,那么“……秋风误”呢,怎么可能是“当年不肯嫁你哥,嫁了个瘪三考上状元,你大姐俺也做了一品命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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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已经八十大寿了。就在昨天夜间,你还做了关于错误、贻误、阴差阳错的奇梦。你骑着自行车去赶火车,这本身已经漏洞百出。你停不下你的自行车了,因为你的车子飞奔在陡峭的大下坡路上。你捏不住闸,也降不下速。这实在是奇祸。你年轻时候多次梦见在深夜关键的转车场合误掉了车。你误车已经误了六十年。误误误,夫复何言?这次的从自行车上下不来比任何一次梦境都简单也都荒谬。

做这样的梦是不是有一点浑不论(读吝)?你居然在梦里也还没有完全丧失应变与抗逆的能力,你设法掉车头,你很好地掌握了车把,你掉转了溜车的方向,你判断如果你从A到B走的是下坡,无法制动,那么相反方向,从B到A就一定是上坡,就是你不制动,位置带来的势能也会让你的车轱辘迅速停传。奇异的是梦里的上坡并不降速。你与火车越走越近的时候看到了火车的启动开行,你听到从小就听惯了的火车的铿锵作响,温暖而又孤单。你在最关键的时刻与你迫切需要登上去的车厢擦身而过,至少有三张车窗内的脸孔像是等待你的知音知己亲爱,你的精神安慰。你怒而飞,像庄子描写过的那样,丢掉了自行车。你火速地追逐着火车,问题是你终于上了车,你赶上了车次。却找不到亲爱的安慰了。当然,只是说明你的梦的耐性没有等候到你找着你要的人,梦里没有找到的,醒来不妨接着找,反正你已经上了车,就像那位文学的瘪三自称赶上了车一样。你怎么赶上的车,跑?跳跃?像道士一样地作法?你已经梦不清楚了。你到老也缺失把梦做清晰做实在的功能。

这样的梦宜于三四十岁的人做。更年轻的人不但总是赶得上车而且赶得上飞机直到枪弹或者导弹。七八十岁的人则根本没有必要赶什么车、转什么车、上什么车。这样的梦其实有一些差失,这样的梦显得仍然幼稚,而且说不定预兆着一点灾难。

差失在语词中完全不与奇祸沾边。它们不是同义词。但是生活中这二者完全可能绑在一块儿。因为生活中有人为的成见、挑剔、怒火、刚强、偏见,作威作福,作灾作祸也能作幸作兴施恩。怒火滔滔,使人伟大。仇恨滔滔,使人威严。悲愤滔滔,使人强悍。而习惯了呼幺喝六刮风打雷的伟人会沉迷于兴祸的霹雳般的宏伟。奇祸滔滔,使人终于学会了苦求自己生活中的奇缘,欣赏自己的命中奇葩。于是有了那个夏天。

毫无道理或者自有定数,那一年的春天你已经感觉到了无比的烦闷,你已经觉得事有蹊跷,你已经有满地找牙的狼狈与尴尬,你已经料到平安无事,则无天理。

因为你已经在阳光中欢实了九年,沉醉了九年,长袖善舞,多理不辱。你在不到二十三岁的年纪想着的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是吃苦的一代。我们有吃苦的文化与宿命。你已经忙忙活活、热热乎乎、会上会下、人前人后殷勤了三千个昼夜,你为什么在这个不平凡的夏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为什么有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是因为《武训传》里的小桃姑娘吗?饰演者王蓓,她也演过郭沫若话剧《屈原》里的婵娟。她是作家白桦的妻子,过早地死于癌症。是因为被责难的小说《我们夫妻之间》《洼地上的战役》?那神经质的路翎与可怜巴巴的萧也牧!是因为一切许诺都实现得飞快,超快,而飞快地实现了的好梦,却因为它们的轻而易举的大功告成而退减了当年的光泽?同样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是一把抓出了一大把害人虫、豺狼,一抓就抓出来就闪电降温冻僵了的毒蛇。嗷嗷叫的义愤,乒乓乒的声讨,棍帽漫天飞的二人转式混战,狗血喷头的典礼,有枣三竿子、无枣三棒子的天真烂漫。历史是不是正在变得随心所欲、要有就有、要没就没,忽东忽西、上天入地?

于是忽悠成了群众运动的法门,大话成了泰山压顶的软硬实力,人的命运可以任意摆布,白与黑也完全失去了确定的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