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闷与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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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瘦弱的童年也许更加期待爆炸(2)

就在此时,小星星从云下升起,小鸟从柳叶丛中飞出。又有情妹坐马英雄牵马上来。小时候爱李丽华,恨死了赵匡胤,赵不是英雄,是变态狂与不通人性,不懂得爱惜女性的男人,第一应该阉割,第二应该处决。情妹,也许我更喜欢写作青妹,软弱得使我落泪。错字就是散文,乱码就是诗,如果你是诗人诗心诗情。而散文就是错字,诗歌就是假造乱码,如果你不是真正的诗人诗心诗情。谁是我的兵,跟着我走,谁不是我的兵,大屁崩!我上小学的时候的时尚密码如上。那些无耻地写不是诗的诗的人大屁崩!真正的诗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像告诉你今天的汇率。在假寐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心你的奖你的欢笑。哥哥在路上行走,步行,咪咪在马上左顾右盼,心痛。小时候我觉得李丽华是一只好美的大猫。歌声一次又一次地把少年的我呼唤。长途跋涉却只是为了做上皇帝,不解芳心的皇帝有什么可劳您大驾的?皇帝的滋味未免单调枯燥,广东的老哥们到北京吃过御膳以后,纷纷反应做皇帝太辛苦,连粤菜都吃不上。总是把弦调到升C3,把音响开到25满频,装腔作势而又战战兢兢,连眼珠都不敢错一错,连笑容都像在喝煎熬过了度的苦苦的汤药,活活折磨死人。七十二年前我没有听出来,什么举鞭策马,什么策马狂奔,什么高头大马,那时策马我以为是坐马,就是坐在马上享福。为什么我却深深为妹心打动而含泪不已。虽然大风吹起,虽然乌云转眼蔽空蔽野,虽然大雨如注,虽然电雷交加,哥呀不如同鞍向前进,用不着费心我不怕这区区路程,就这样陈旧着软弱着凄凉着与温柔着,渺小着感动着亲切着,直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他个人仰马翻,这才叫作历史。

没有别的办法,旧事是一大堆歌曲。是老式的七十八转唱片,是划出了刺耳的杂音的沟纹,是早该以旧换新的唱针,是装模作样的像向日葵一样巨大的喇叭,是折断过又接上的发条,是明亮的终于暗淡了的、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的摇柄。是姓周的与姓陈的,姓李的与又一个姓李的,后来是姓邓的莺莺雀雀。记不住词了还有调,记不住调了还有词,还有面庞,还有笑容,还有听起来那么单纯和娇嫩的呢喃,那么融化的情意,那么芳香的举动,那么多包含泪水的转身。还有你的乳名,亲切的,芳香的,久违了的,绝对不可以出让的。其实只比我大十来岁,怎么那个时候我觉得她们那样年长与成熟?而我只是个屁孩儿。现在呢,我把她们收到亲切里,与莎拉·布莱曼在一起,与芭芭拉·史翠珊与阿黛尔·阿德金斯在一起,她们的声音各不相同,却又都那么女性得紧,正像你的文字,你的文字千种风姿,万种好处,无边的情义。

你知道吧?小鸟依人,依人的小鸟太多了你会渴望秃鹫的俯冲,从 B-29到B-52的战略轰炸,蘑菇云,宇宙大放射大爆炸,世界末日。甜美的微笑太多了,你期待血性的厮杀,让青龙偃月刀司令员同志做重要讲话,让中子手枪连指挥员同志发表号召,让大炮先锋队批评旧世界,让航母唱一曲灌溉灵魂的饥渴之大合唱。正常的生活时间表太多了你会渴望爆炸与颠覆,阴阳日月寒暑冬春全都给我倒立过来,马牛羊鸡犬豕全部占山为寇,狼虫虎豹鹰蛇鲸全部驯良得宠钻进新婚夫妇合用的被窝。一家人甜甜蜜蜜、亲亲热热、黏黏糊糊、臭臭香香,庸俗得你渴望着生离死别,天涯海角,断头台上,骇浪惊涛。周璇与布莱曼听多了你会追寻嘶哑泣血,呐喊雷鸣,天崩地裂,海啸龙卷风……你渴望翻脸变色,你渴望水滴石穿,你渴望茹毛饮血,你渴望决一死战,你渴望刺刀见红三击掌血滴子,如果宰不了虎狼就骟自己。英雄豪杰,齐天大圣,普罗米修斯,特洛伊木马,堂吉诃德,李逵黑旋风砍瓜切菜,武松血溅鸳鸯楼,肃反扩大化,叫作杀得兴起。

是砰然的决断,是打铁的铿锵,是风驰电掣的手段,是决绝毅然。是摇曳的情,是隐隐的雷,是匆匆的跳,是忽忽的仇,是飘飘的雪,是远远的喊。是一个个的头,是一双双的手,是一排排的琴,是一面面的鼓,是一行行的浪,是渐渐靠近的大地,是渐渐疼爱你的前呼后拥的树。祖先排着队,贡献出怎样的精妙与明察。志士拉着手,做出了怎样的壮烈与牺牲。哲人托起腮,他怕你至今弄不明白,不怎么明白,明白了也不透彻,透彻了也表示不出来。于是有了些舒展,有了些雍容,有了曙光朝霞,有了安静的回音与回响,有了嘀嘀嗒嗒的小喇叭,尾响向着一个又一个的P行走,蓦地一声钟鼓,指挥终于放下了手与木棍。无声的喝彩泪如雨下。这是青春,这是历史,伟大的也是混账的,英勇的也是荒唐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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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童年!你被打扮为天使,你被打扮成鲜花,你被放飞到天上云间,你的粉嫩的脸蛋被所有爱怜。你本来就是那么纯洁,那么美丽,那么善良,那么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你那么想讨好所有,愉悦所有,金童玉女,你只会一种表情,它就是笑靥;你只会一种说话,它就是佳愿;你只有一个使命,就是温暖。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宠爱你奉献你抚摸你背负你搂抱着你。你像跳跃的小鸟,你像浮游的鱼儿,你像飞奔的马驹,你像一朵飘飞着的蒲公英,你像你喜欢我也喜欢唱的那首儿歌,响铃,风车,纸鸢,拜月的银狐狸,恭恭敬敬,虔心虔诚,在偏僻的山林里修炼成了无瑕的少女,在水银般的月光下,你行着礼。每天的子时与午时,你跪求了日月的精华,你吸收了日月的光辉,你出落得水里芙蓉,梦里雪莲,林里云雀,竹竿上长出新叶与练实。

偏赶上那样的疯狂,血腥,缠斗,肮脏,野心,拼死拼活,钩心斗角。又是那样地英勇,高尚,理念,崇拜,献身……明月不承认倒影,花朵不承认花盆,女儿不承认父亲,大地不承认大树,阳光与雨露不承认小草的萌芽,金鱼不但不承认鱼缸也不承认放在缸里的水以及取水的江湖,那氧气充足的自然水域。

你漂亮,有什么用呢?你贤淑,有什么用呢?你纯洁,当然,你从小拥有了一切,你不需要为冬小麦而咬牙切齿影响美观,你不需要为生活而拼搏厮杀,你只需要善良就足够用了,你不需要为了生活而下泥塘进污水道挖腐臭,你永远纯美如玉如白云而与龌龊的地面远离。你自以为是天的骄子,人的骄子,自以为是带来快乐和美妙的信息的天使,有什么用呢?在人不承认人的时刻,人能够接受天使吗?宁愿意接受的是匕首、投枪、子弹、大炮、火箭、轰炸机与密告。

然而仍然至情于你的娇柔,你的细嫩,你的纯洁,你的永远的笑容,你的自以为能够让大家都高兴都满意都和美的酣梦。向着女歌手喊布拉娃,向着男演员喊布拉沃。唱歌就是人生。跳舞就是人生。鼓掌与鲜花就是人生。你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欺骗与被骗。骗自己,那就骗自己吧,抚摸自己的额头,那就抚摸它吧,大哭一场后硬是强颜欢笑,妙语如珠,阔大豁达,阳光明媚,那就欢笑吧,妙语吧,豁达吧,明媚如春光无限吧。必须说服自己,生活是福,人是福,还有青春与将青春变老了的历史。

然后刹那的春光会带来月复一月季又一季的寒热风雨,三日的盛开引来了无尽的衰败的悲伤,质疑接着质疑,责备接着责备,愤怒接着愤怒,怨怼接着怨怼,伤害的诽谤诉告恶言会带来弱者的唯一快感。直到校准了枪口,三点连成了直线,顶住肩胛,搂动扳机,嘎——咕,飒的一声,却是空管。萨克斯在城墙上吹响,喷泉随着音乐起伏,白裙轻盈地摆动,女孩在山路上奔跑,她们的小腿带来了春光。惊鹿蓦地停步于溪下,雄鹰骤然定格于高空,巨石突变为细沙,大浪速退。海滩露出了太多的扇贝与红螺,海腥味渐渐四散,大鼓是逐步敲响的,鼓声从中心传向边缘,从鼓面导向鼓底鼓架鼓槌和鼓槌上的丝穗,然后鼓声引起了锣钹的共鸣,引起了弦丝的吹拂颤抖,然后你得到了青春,然后你知道这梦非梦、花非花、情非情、生命正不是生命,而只是你纯洁的天使的反光与折射,缥缈,所以永而且远。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相当怯懦的人。怯懦是温柔的另一面,凶狠才是男子汉。那年我们去一个大有名气的学校看球赛。不,我不告诉你是什么球,你可以忘记篮足排手曲棍的区分,乒羽玻璃弹砂壶的大小,你可以不去追究棒与垒、壁与网……你只需要回忆那怯懦的一瞬:跳!

所有的同学纷纷从那截断墙上一跃而过,同校的与异校的,同班的与异班的,他们都是轻轻一上一下,如飞如跃,齐活大吉;而你欲跳还休,欲休还跳,你欲落地而收脚,欲求安全而躲闪,你摔裂了脚踵,你接受了木板固定与数月的治疗修复。骨裂以后你做了不少的梦,温暖的与美丽的梦。小猫的灵巧与快乐离不开搏杀的敏捷与无情。狗儿的忠诚与仁义离不开它的窝囊。在我们饥饿时候你多多美餐。在我们粗陋的时候你娇白细嫩。在我们抬不起头的时候你辉煌灿烂。而且你事儿事儿的,你挑剔,你怨恨,你怎么会觉得人人欠你一百吊钱?

所以我们仇恨你。而你自以为是朋友,是好心人,是明媚的歌声婉转,是瑶池下界的活神仙。

当然不会懂得,贫穷有多么温馨,不幸有多么亲切,衰弱有多么甜蜜,争吵有多么体贴,怯懦有多么爱惜,局促有多么幽默,不幸的童年有多么光芒万丈,还有,两只黑猫的梦境有多么踏实,多么深邃,人生一世有多么辛苦而且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终究是无声无息,你睡得好福气。

你知道这个经验吗?因为严冬,所以喜爱哪怕是破烂与狭小的房屋。由于饥饿,所以欣欣于一个玉米面窝头的咀嚼。由于卑微,所以珍爱家人与亲情,除了亲属,还有谁正眼看你?由于室内没有取暖之物,所以认定烂被褥会带来温暖与幸福。由于孱弱,所以谨慎小心,努力奋斗,处心积虑,争取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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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解释是建筑物尤其是高层建筑的林立,水泥丛林的拔地而起,城市规模的扩大与城市设施的密集,扩大了再扩大,密集了再密集,现在你在北京已经很少听到冬季西北风的鬼哭狼嚎了。没有见过鬼,也没有听过多少狼啸,但是可以断定大风吹过电线的线与杆的时候,会引起残忍的颤抖,像死亡一样无情,像刀尖一样锋利,像野兽一样凶狠,像天崩地裂一样破损,像抽搐一样疼痛;我说的是风声,它像鞭打一样决绝,像强盗一样无情掠夺,像魔鬼一样与人特别是穷人为敌。它令你胆战。比寒冷,比冰雪,比大风,甚至有时候比饥饿更恐怖的是这种风声,这种风声直接刺入心房,令你变色。正是这样的鬼哭狼嚎的风,使你愿意与亲人,与同伴依偎在一起,相濡以沫,相暖以心,以言语、以死咱们就死在一块儿的决绝,温暖着饥饿、寒冷、寂寞而且风声凄厉的童年。

呵,还有忘记了描述树干特别是树枝在风中的痉挛:那疯疯的——飒飒的树枝,那抖颤的莫名其妙地挂在了树梢上的广告纸、破布、浑身破绽的风筝与你随便信与不信,那是女人用过的卫生巾都青云直上,高踞于树之巅。它们发出的声音似乎更多一点人间,像哭泣,像絮叨,像梦中咬着牙齿,像突然憋住了气。

那时是古老的北京,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四合院的北京,是从高处一看都是黑瓦屋顶的北京,是正南正北、密密麻麻的棋盘一样的胡同的北京,是抽水烟袋、喝茉莉花茶、礼貌得让人啰唆,啰唆得让人感动,感动得让人更加多礼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