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全尸”四个字，皇帝陛下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听着那四个字，我浑身一阵战栗。即便是在我们面前，即便是十多年之后，皇帝陛下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依然是毫无掩饰！
那么，当年是何等的痛楚？
“朕亏欠了她——她的婢女李素月，带着她新生的孩子逃亡。朕曾四处寻找，却终于在三年前，在晋州找到她的下落——只是李素月始终不肯原谅朕，在得知自己被皇家注意的时候，她就只身离开你——其实朕知道，她是不愿意见到朕！她不愿意原谅朕——她一直认为，书宁的死，是朕的责任！是的，是朕的责任……然而，她到底将你留下了，将你留给了朕！”
“不……皇上……我想，您是弄错了。”我的声音颤抖，“李素月……她不是我的母亲……”
“是的，她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你的养母——她真正的身份，是你母亲的婢女！朕得知你的存在之后，也曾到处去寻找你的下落。只是朕怎么也想不到，你的养母李素月居然带着你，混迹青楼——她带着最高贵的孩子，混迹在最低贱的人群当中……然后，养出你这样一个蔑视权贵的青楼怪胎！”皇帝陛下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里是全部的慈爱，“朕真正想不到，那个斗酒诗百篇的绝顶天才，竟然是朕与她的儿子——想想也是，世界上除了她，谁还能生出你这样的天才怪胎？”声音里，竟然隐隐约约含着一丝得意的味道。
隐约觉得哪个地方不对，一时之间却又抓不住。然而我却明白了两点，第一就是当初皇帝陛下吩咐人将我拿进京师，他只身白龙鱼服来监牢看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判定我的身份！第二就是那胡楚城，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我是为了什么。那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皇帝的儿子，身份高贵，将来会对东方常青造成极大的威胁！
“皇上……我想您是弄错了。”我的声音颤抖变形，“如今时隔多年，而且，天下叫李素月这个名字的女子，也不知有多少。您是弄错了。”
“朕没有弄错——你身上挂过一块玉佩是不是？朕认得它，那是朕当初送给书宁的。朕看过那块玉佩——你将那块玉佩拿出来。”
原来是那块玉佩——我想起来，当初李素月拿走我的玉佩，换上了这块玉佩——
心中的喜悦一点一点的上升，我记起来了，李素月当初这个故意的举动——
李素月这样做，就是为了让皇帝误会！
然而，这些话，我不能说。我站着，微微苦笑：“皇上，您一定记错了。至于那块玉佩，前些日子在黑石山上臣曾经遇刺，那块玉佩——已经碎了。”
“碎了？”皇帝陛下有一瞬之间的惘然，随即说道，“碎了也不要紧——朕能确定，你就是书宁的孩子，你就是朕的儿子！朕曾亲眼看过，不会弄错！”
“父皇！”东方归元再也忍不住，声音有些绝望的凄厉，“父皇，您一定是弄错了——天下没有这样凑巧的事！”
“归元？”皇帝陛下诧异的看着东方归元一眼，“你……是担心，凭空多出一个兄弟，会给你造成威胁？”
“父皇！”东方归元好久才镇定下来，“儿臣不敢做此想——事实上，父皇，您也知道，儿臣……”
“朕知道。”皇帝陛下打断了东方归元的话，“朕知道，你其实并不在乎这个皇位。朕也知道，尘儿在政治上的天赋，比你强。只是，尘儿……他没有任何名分，朕也不能给他任何名分。而你兄弟，关系如此之好，正是可以精诚合作——这也是上天给的缘分！”
皇帝陛下目光转向我：“尘儿，你是最聪明的人。不要怨恨朕不能给你那些名分。你也知道，假如给了你那些名分，除非你坐上那个位置，你就必须做一个清闲王爷。朕不能让你做一个清闲王爷——然而朕也没有办法让你坐上那个位置。因为你的母亲，是前朝的公主——朝廷之中，没有一个臣子愿意让前朝皇帝的外甥坐上皇位——既然这样，朕只能帮你选择一个最欣赏你的皇子，然后……不承认你！你……不会抱怨朕！”皇帝陛下的眼睛里，隐隐约约有些泪光。只是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的似乎在闲聊！
皇帝陛下这样说话，叫我不能不动容……不管他有没有误会我，这样的情感——都有着我不能承受的分量！
并不是他不想承认我。他比我更想承认我。只是他认为，承认我将影响我的前程——
为了不影响我的前程，他选择了——不承认我！
不知不觉，我再度泪流满面——我低声道：“皇上——臣……”
“这番话——朕今天只说一次。尘儿——今天在这里，朕与你做一次父子，你与归元一样，叫朕——父皇。”皇帝陛下的眼神是慈爱的，温柔的，就如最寻常的父亲！
一瞬之间，我简直想要顺着皇帝陛下的话，叫一声“父皇”——只是，理智战胜了情感。我站着，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皇上——臣不是您的儿子……”
我不是皇帝陛下的孩子，我不是！我是李筝，我不是玉同尘！
绝望已经蔓延了我整颗心，我知道，皇帝陛下的话，多半是真的，因为，我的母亲与莲妃娘娘，曾经讲过一个相似的故事——
然而这个故事并没有完全对榫，最关键的一条，那就是——我是李筝，我不是玉同尘！
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吴王殿下——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那手与我的手一般，在剧烈的颤抖着。
那是因为，他的心中，与我的心，一样的绝望！甚至，他的心，比我的心还要绝望！
皇帝陛下眼睛中的期待，一刹那之间就像是风中的一点火焰一般，熄灭了——片刻之后才说道：“你……怨恨朕么？”
“臣不敢！”我声音已经在颤抖，“臣只是……知道，臣……不是皇上的孩子，皇上……是误会了。”皇上是误会了吗？我心中冷冷的想。
也许不是误会——现在我不想追问这件事情了，我要赶紧将这件事情忘记……我要将这件事情忘记！再在这个事情上纠缠，我想……我会发疯！
绝望就像是虫子一般，疯狂的啮咬着我的心。异常的痛楚，又不能言说！
皇帝陛下声音，异常的苍白苍老：“你既然不愿意承认——那也罢。反正朕也不能给你什么——归元，你给朕记住，玉同尘是你的兄弟，将来无论玉同尘做了什么，你总要看在朕的面子上。”
吴王殿下的声音，飘飘渺渺，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儿臣……领旨。”
皇帝陛下的声音，异常的萧索：“朕这辈子，做错的事情很多——最错的，就是不该杀兄逼父。这件事情将留在历史里，让后人笑话，而朕也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归元，你不要犯与为父一样的错误……如果找到常青，你就将他圈禁终身罢……”
“儿臣领旨。”吴王殿下的声音极其机械，就像是无意识的重复一般。我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我想要安慰，但是我却不知如何安慰。
“杀戮的事情，朕尽量帮你多做。让天下的骂名都集中在朕身上。朕会将借着这桩案子，将有用的人，都贬责到地方去，三年五年之后，留着给你施恩吧。”皇帝陛下声音萧瑟无比，“至于闻香院的事情，你们不用再说了。朕决定全数流放。至于你那个欧阳毅，既然在平叛之中立下功劳，朕也不能就这样杀了——褫夺功名，遣返回老家——玉同尘，你看着，照旧将他招来，做你的幕僚吧。这样有骨头的读书人，不能让他参加科举成为独当一面的大臣。归元，你要记住，你的朝廷之中，类似玉同尘这样的人，一个两个足矣，不用太多。”
我不由苦笑。皇帝陛下最后一句话——是褒是贬？分辨不清。只是到底放心下来，皇帝虽然将闻香院案子定成了逆案，但是毕竟留下了闻香元一群人的性命。欧阳毅对游紫怜毕竟交代的过去了。
无辜而被流放——我不能再帮他们争辩了。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心思争辩了。
东方归元却是忍不住问道：“父皇，为什么？”
“因为，如果骨头太多，你就不能完全掌控朝廷。”皇帝陛下淡淡笑，摇头，“尘儿就不会问这样傻瓜的问题……不过尘儿这样的傻瓜，说不定会任命更多的骨头担任高官。”
却听见外面脚步声响起，沐辰的声音响起来：“皇上，长安府急报，一个时辰之前在柳树巷子发现了叛逆胡楚城的踪迹，现在已经将其拿下，已经送到大理寺……”
拿下了？皇帝陛下这下惊喜，却是非同寻常，当下说道：“你们与朕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