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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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钟丽生致仕归古城隍圆宿梦(1)

话说钟生在家读书,光阴荏苒,倏尔残冬。他夫妻一日拥红炉,赏瑞雪,饮佳酿,谈情话,钱贵向钟生道:“向日妾家与古城隍庙相邻,我自与君家盟之后,许下一愿,保佑君秋闱得意,早谐连理。若果如所愿,亲到庙中叩谢。今宿愿俱遂,妾意欲明岁新正元旦,要同君去酬还,君意若何?”钟生意:“古城隍神系汉朝大将纪信,因代汉高帝诳楚焚死,忠义成神??后封王,立庙于此,极其灵感。既有此愿,应当酬还。到期预备香供,我与你同去。”捻指间,腊尽春回,已是新年朔日。那钟生与钱贵备了猪羊酒果,香花纸烛,清晨到古城隍庙去还愿。到了庙中,焚疏化纸,上香点烛。二人跪在地下,默默祷祝了一会。叩谢已毕,散了福物,然后归家。夫妻二人摆上酒来同饮,庆贺新年,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天晚共寝,方朦胧之际,忽见一尊金甲神说道:“大王升殿,命召你夫妇二人。”钟生、钱贵听说,不知来历,慌忙起身,问道:“请问尊神,大王今在何处?”神道:“你但随我来。”钟生只得搀着钱贵同行。搀着同行,一。约有数百步之外,见一王居。金线朱户,碧瓦飞甍,高门大戟,甲士环绕。神道:“你且在此,待我禀报。”须臾出来,道:“大王命你进去。”钟生扶着钱贵,扶着钱贵,二。由傍边小角门循循而入。到丹墀下,遥望殿上坐着一位王者,傍侍官吏数百,庄严贵重之至,慌忙跪下,唤钱贵同跪倒俯伏。唤钱贵同跪,三??只听得那王者道:“着他上来。”众人传呼。钟生拉着钱贵,拉着钱贵,四。

膝行到滴水詹(檐)前。那王道:“早间尔夫妇酬愿,鉴尔虔诚,吾神已歆其祀。”他夫妻听了,方知是古城隍。忙顿首道:“某夫妻蒙大王恩庇,得遂鄙心,但恨无可上报圣恩耳。”王道:“尔夫妻虽是今生之缘分,却系前世之往因,尔可能记忆否?”钟生道:“某下土愚士,已昧往因,求大王指示。”王道:“此一种(桩)公案,俟将来期到再为明剖,今只将你二人往事示知。尔钱贵前生姓白,生得颇有姿容,却爱富嫌贫。尔钟性前世姓黄,家资富厚,欲求白氏为婚,白氏倒也心愿。因他父母见你生得奇丑异常,不肯依允,故尔二人遂两地相思而亡。吾神因白氏爱钱,命姓钱家做女。世上姓钱人家女儿,皆前世爱钱者耶?为他不分好丑,故罚瞽目为娼??此等人应当如此罚之。尔钟情前世不过痴愚,却无过犯。怜你枉死,故使你初为贫士。复查尔颇有善行,后博一第终身。与钱贵死(先)做烟花友,后成结发缘,了却前生相思之债。钟情本止一第,因尔多情种子,不负初盟。谦谦自下,度量宽宏,见色不迷,持身以正。吾神资尔后福,还可发甲为官。此处着眼。但好心常存,切勿改变。那钱氏因尔矢贞不妨,良家也是难得,何况烟花?今赐尔二子,与钟情共守白头。但尔后来还有命妇,今再赉尔双眸??”因命左右道:“将他眼光还与他安上。”只见一个黄巾力士,手中拿着两个明亮亮如夜明珠一般,走到钱贵跟前,向面上一掷,回身禀道:“已还他了。”那钱贵只觉眶中一凉,透入心髓。把双眼一睁,无不备见。他夫妻二人欢喜得只是叩头,王又道:“去置。”他二人爬起,慌忙走出。自己重明,不复用搀扶矣。一丝不错。倏忽鸡鸣,钟生欠伸而寤,细想前梦,宛然在目。适钱贵亦醒,忽见残灯将灭,因大喜呼钟生,道:“我两目皆明了!”钟生忙起身一看,见他娇滴滴一对秋波,不胜欢喜,遂将自己的梦说了一遍。钱贵谔(愕)然道??“我与郎君所梦,一字不差。”方悟他夫妻二人初遇即两情相爱,乃系宿缘,遂道:“神灵显赫若此,真可畏也。我二人当叩谢。”就起来梳洗,焚香叩拜了神恩。钱贵与钟生多半载的恩情,今日方得睹良人的相貌,欣喜非常。

他夫妻见是前世结下的姻缘,更加恩爱。钟生见神说资他后福,越发存好生,做好人,行好事,以答神佑。不觉过了上元,打点行李路费,择日上京会试。选了正月二十二日长行,众亲友得知,送程仪的一概璧谢,请饯行的终日不断。钟生致仕回时不过数载,非比丁公化鹤始归。今日送程仪饯行诸人,那时何不见一个接风者,古今势利。钟生无暇,只十分推辞不却的,方才领请。先一日,他妻妾治酒,家宴饯别。到晚来上床,又饯了一番。此乃心至之情,不用细说。次日起程,虽送者多人,钟生者辞回。惟梅生送到江干,方才分袂。钟生镀(渡)江到浦口,雇了一乘驮轿自坐,两个家人骑了脚骡,长行进京。一日将午,到了清江浦地方,忽起大风,掌鞭的道:“爷,今日风大,恐过不得河,老爷不如在这里住下罢,前边河沿上没店口。”

钟生依允,就拣了一座干净客店住下。钟生在房内坐了一会,见天色尚早??到店门外街上闲步闲步,看那来往的人甚是热闹。正看时,忽见一个妇人衣裙褴褛,在河下洗了许多衣服,抱了上来。钟生看了,好生面熟,一时想不起。他哥哥钟悛撇他时,他已十一岁了,今虽离了十年,还隐隐有些记得。忽然想起,道:“这人好像我嫂嫂鄂氏,如何来在这里?”也只疑模样相同,又不敢问。见他同着家门口一个妇人讲话,是南京声口,越发动疑,留心看着走入一间破草房内去了。钟生走进店来,问店主人道:“你隔壁这家姓甚么?我才听得那妇人说话,好像我们南京城里人的声气。”店主人道:“这妇人原是南京来的。他前夫姓钟,就是小店上业主。他家前岁为了一场官事,才把这店卖了与我。”钟生道??“你可知这姓钟的叫甚名字?这妇人姓甚么?”店主道:“听得人说这妇人姓鄂,他前夫卖房文书上的名字是竖心傍,放个俊字半边,我问人,说是筌字,又有念俊字,我到底不知叫甚么。”钟生听了,知是哥嫂无疑,忙问道:“如今这姓钟的往那里去了?”

店主道:“就是那年为了官事出来,不久就死了。这〈那〉妇人孤身,又没个亲人,无穿少吃,嫁与隔壁这何尚仁为妻,才得一年多光景。”钟生又问道:“你可知这姓钟的是为了甚么官事,后来是害甚么病死的?他有个儿子往那里去了?这妇人现嫁的是个甚么人?”那店主道:“说起来话长,爷请坐着,我慢慢说与爷听。”叫走堂的拿了张椅子放下,钟生坐着,他道:“这个姓钟的先开店时还好来,这个地方是个大码头,来往的人多,倒也兴旺了些时。这娘的到后来刻薄不过,在客人们身上一个钱算得筋尽力出,因此到他店中来歇的就少了。那一日,有一个做小卖买的老儿,在店中住了一夜。次早开发店帐,少了一个钱,他决定不依。那老儿身边又没一文,许到街上卖了东西送来还他,他又不肯。那老儿嘴里不干不净,囔嘟几句是有的,不堤防被他夹脸一掌。不想有年纪的人,大清早空心肚里,被这一掌打昏了。一交跌倒,刚刚撞在一块石头上,把脑后磕裂,当时身死。他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只许他占人便宜,他从来一文舍不得,街邻素常都恨刻薄。到了官,就把他证住了。官府也恼他为个钱这样刻薄,定要问他个抵偿。他急了,只得将这房子卖了与我,上下打点。房银子那里得够,这一下子把这娘的家私抖了个罄尽,才问了个过失伤命,但追烧埋银两给与尸亲??官事完了出来,他也就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租了两间房子住着,不多时便病死了。他的儿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妇人丈夫死了,没得依傍,才嫁了这何家。他男人是天妃闸的闸牌子,家中穷苦得很,这妇人靠着替人浆洗衣服过日子。姓钟的这拉牢的囚,刻薄了一生,落了这样个下场头,也就是现世现报了。”钟生听了,不觉掉下泪来。店主惊问道:“这人莫非替爷上有亲么?”钟生含泪道:“这就是我先兄。我幼时只知他离了家乡,并不知他搬到这里??”店主人听得是他哥哥,惶愧不安,忙赔罪道:“我不知是爷的令兄,言语多有得罪,爷上宽恩,莫要计较。”钟生道:“店主不知,这有何妨?不必介意。我家嫂虽嫁了人,我要去问问先兄骨榇在那里,并侄儿的下落,烦主人家同我一去为感。”店主道:“小人当得奉陪。”忙跳出柜来,同钟生走入隔壁何家,在房门外叫道:“何大嫂,有位令亲钟爷来会你说话。”那鄂氏正在房中捶衣服,听见,忙开了门。认得是店主,问道:“大爷说甚么?”

店主指着钟生,道:“这位是上京会试的钟爷,有句话来问你。”那妇人让进房,钟生同店主进去。钟生向妇人作了个揖,妇人忙把破衣袖扯,回拜,道:“贵人爷折死我了,爷有甚话吩咐的?”钟生看那房中惟有一张破板床,铺着个草荐,连坐的板凳都没有,只得站着说话。你道钟生离鄂氏时,他才十一岁的孩子,倒还甚(认)得鄂氏。至於鄂氏,那时已二十多岁的人了,如今倒不认得他,是何缘故?彼时鄂氏已是大人了,虽隔了十年不过老苍了些,规模不得改,故此还依稀认得。钟情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今日长大成人,模样改变。且如今又日贵人体统,鄂氏也决想不到他有今日这一日。虽听说是姓钟,就仿佛有些相似,自惭形秽,此语令人伤心。也不敢混认。为穷字放声一哭。钟生坠泪问道:“嫂嫂,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就是钟情。”那鄂氏细看了一看,也就哭了起来,道:“原来果是二叔,你哥哥当年撇了你来。”钟生止住道:“已往的话都不必提。哥哥的事,方才店主说了,我都知道。我来只问我哥哥的骨殖今葬在那里,我侄儿小狗子往那里去了。”鄂氏道:“小狗子那奴才,自幼不成器,好吃好赌,家中的东西无样偷,你哥哥三番五次也打不下他来。后来大了,越发不成人。你哥哥为官破了家,弃了房子。后来事完了,还剩有二三十两银子,还想做个小生意糊口。不想被那斫千恨的输急了,夜间偷了去,连他也不见了。你哥哥着了一口重气,得了病,又没钱吃药,恹缠了些日子就死了。连棺材也没有,街坊上各铺面化了一口材,那里还有力量买地埋葬?就烧化了,撂在河边葬了。我无依无倚,少穿没吃。

租了间房了住着??又没房钱与人。死守了半年,没奈何,才嫁了姓何的这家。小狗子到如今总没个信儿,我听见人说他投了一个做官过路的,当家丁去了。”又哭着道:“我虽没廉耻嫁了人,也是万没奈何的事。我如今虽是回不去,你见我这么贫苦,二叔,你如今已是贵人,人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不看我,看你过世的哥,照看我照看,只当积阴,我替你念佛罢。”钟生也不答应,含着泪,同店主辞了回来。到店中,忙取了些银子,烦店主买了些登(祭)礼,香烛包皮纸钱银锭之类,又烦店主收拾了一桌供。到晚来,在河沿上摆设停当,招魂致祭,焚香化楮,哭了一场,哭得好不伤心,连店主凄惨得也掉了几点泪。上前扶住劝道:“令兄死者不能复生,爷长途辛苦,保重要紧。”再三劝止。钟生方奠了酒,回店中来。叫将祭品收了??送了些与店主,又送了些与鄂氏,余者分散与家人骡夫。钟生晚饭也不曾吃,悲切了一夜??次早起来,拿了四两银子,烦店主送与鄂氏。鄂氏亲身过来千恩万谢,鼻涕眼泪的哭了回去。钟生辞谢了店主,起身渡了河,到王家营住了一宿。次早上了驮轿,家人各骑了骡子,往北直发到了京中,觅了寓所。到了场期,考试过,放榜时,又中了进士。他的座师姓乐名为善,系北直隶顺德府人,现任礼部侍郎。见他少年老成,十分相爱。殿试之日,殿在二甲??选入庶吉。后考选衙门。在刑部观政,升了浙江司员外。钟生到任之后,差人接了家眷来京,不必须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