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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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寂寥行者——万水千山踏遍(1)

“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走了/回到我的家里去/在那儿,有海,有空茫的天/还有那永远吹拂着大风的哀愁海滩/再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再也没有什么/我的朋友/我想问你一句问过的话/有谁,在这个世界不是孤单地生不是孤单地死/夜来了/我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最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的满天的繁星了/因为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里呼叫的名字”

——三毛《告别》

1.自杀未果

不知道哪位哲人说过,人从一出生开始便有着想要自杀的冲动,自杀是人类共同的情结。这种情结未必是要终结什么,而是对现实生活不能承载的伤痛逃避,在无形的杀手面前,我们总是那样渺小。

在荷西死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三毛无法遏制悲恸,数次表露出想要自杀的想法。彼时在英国游玩的双亲大骇,几乎是架着她回到了台湾。临行前,三毛一身丧服,来到荷西的坟前,亲吻他的墓碑与他告别: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我的爱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哪里去握住我的手安睡?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这是1979年秋。三毛成为孀妇,怀着伤痛随父母回到了故乡台湾,在这里做短暂的心灵疗伤,家人希望她可以走出伤痛。

那时陈嗣庆常常隔着窗户远远地看着女儿,她总是在窗前落寞地发呆,父亲的目光充满忧伤,他很想帮助三毛走出阴霾。

然而三毛却毫不察觉,每日清晨她都会惊心动魄地醒来,飞快地跳起来面对埋葬荷西的方向张望,晚秋的霜露白白地覆在杂草上,景象凄凉,她就对着那残败的草叶喃喃低语或是小声地唱歌,仿佛那不是一地的枝叶,而是一个人,让她苦苦怀念并甘愿用一生去追随。

即使是明媚的午后,阳光刺破了云层,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所有的阴霾豁然消失殆尽,可她还是那样痴痴地站着,麻木的双脚支撑不住,于是用手扶着窗子,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见阳光下斑驳的树影,错落地交织着。

踏着时间的光影,漫步在记忆的河里。一幕幕那么清晰,真实得让人流泪。

三毛开始绝食,陈嗣庆的心被刺痛了,他感觉身处地狱,日日生活在将要失去女儿的恐惧中,作为一个花甲老人,他宁愿平凡地度过一生,只要他的女儿尚有年轻鲜活的生命,只要他们家人团聚永不分离。这些年来,他一直用深沉的父爱在拯救三毛,从她那样幼小的时候,便被他的爱包裹起来,无论是她辍学在家的时候,还是初恋失败的时候,他都愿意用那颗伟大父亲的心为女儿编织一个城堡,仔细将她保护起来。

如今他再不能沉默,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失去女儿,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放弃自己的生命,那生命是他们赐予她的,她不可以如此轻率地践踏。他冲进屋子里揪住女儿,一行老泪浑浊地流下,令他自己都感觉惊愕的是,他用最恶毒的词语骂她,声称要与她做生生世世的仇人。

三毛的惊愕不亚于父亲,此刻她十分虚弱,面对父亲纵横的老泪她不住地点头,答应他不再用过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此刻站在门外的母亲豁然发出酣畅的痛哭声,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却不敢进来,唯恐自己会因此刺激到三毛,害怕她做出那样的举动。

三毛想到那个死亡之岛上,母亲曾经佝偻着身躯扛起一麻袋的食品,走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路回家的样子,看到双亲如今在眼前如此卑微和惊恐,心中已是千刀万剐一般。她默默地拿起桌上的碗筷,低头吃饭。

从来这世上,唯有父母对待子女的心意是最最真实的。春来秋去,爱恋会随着岁月的逝去而失去色彩,年轻时候陪伴我们的爱人会因为彼此容颜的老去或者生活的琐碎而腻烦,甚至变心,只有父母双亲,不管你的容貌如何,你能否挣得大把的金钱,又或者你突然遭遇不幸变成残疾,只有他们会不离不弃。双亲的爱,没有道理,不分时候,只要他们还健在,那份爱犹在。

因为爱,他们甚至会变得唯唯诺诺,那是因害怕失去而过分在意的失态,年少时让我们觉得可笑和厌烦的琐碎,会因年龄的增长而深刻地感动,尤其是当我们亦为人母人父,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原是承载了双亲如此伟大的爱意,即使全心全意对待,也无法回报所有。

母亲不敢轻易放过每一种可能,又赶紧给琼瑶打去电话,请求她帮助自己劝劝女儿。那时琼瑶是与三毛私交最好的女性朋友之一,三毛少女时代是捧着琼瑶的若干作品长大的,自己成名后与琼瑶来往多了,两人便以姐妹相称,关系甚是亲近。

琼瑶那时早已听闻噩讯,其实不只是她,当时整个台湾的朋友和读者,纷纷致信和唁电,用他们的关爱安慰三毛。大量的书信如同雪片般散来,这多多少少给三毛的心灵添了些许温暖,原来世上有这么多人在牵挂着她。

后来琼瑶为此和三毛彻夜深谈了整整七个小时,一刻不停地开导她,终于得到三毛的承诺。三毛对这次长谈记忆深刻,曾经对人这样回忆道:

“自从在一夕间家破人亡之后,不可能吃饭菜,只能因为母亲的哀求,喝下不情愿的流汁。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个小时之后,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觉得你太残忍,追得我点了一个轻微的头。”

不管怎样,这次自杀的闹剧终于以三毛的缴械为终,在父母亲人和至亲朋友的劝说下,她终于答应不再有自杀的想法,要做一只不死的鸟儿,她向父母保证说:

“在这世上有三个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还算她有一点良心。

2.再回大加纳利

台湾太吵,三毛再一次想要逃跑。

也许是亲朋好友对三毛的关爱,他们特地安排了许多读者见面会、签名会,安排她去演讲,以及各种应接不暇的应酬。也许是朋友们的好心办了坏事,也许是读者们的热情真的无法阻挡,三毛虽感谢他们的良苦用心,却结结实实地对应酬害怕了,那时候她的身体状态也不是很好,对她来说更需要的是静养和休息。

然而心灵尚缺一次放逐,在反复思忖之后,三毛决定踏上旅行之路,她相信“三毛”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赋予了自己颠沛流离的意义,她将永远不能停留,只有在风中飞行,才是她此生快乐的真谛。

这一次,她要真正实现自己少年时许下的心愿,要将千山万水游遍。

其实,三毛在马德里上学时期,对旅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到撒哈拉之前,她去过法国、意大利、丹麦、荷兰、德国、捷克、波兰、南斯拉夫、美国、英国等许多欧美国家。对旅行的爱好,她保持了终生。据有人统计,她一生到过五十多个国家。三毛自称“万水千山走遍”,恐怕不是虚言。

只是那个时期的三毛,不再是为了旅行而旅行,只是为了逃避滚滚红尘的纷扰,重游故地来寻得一丝清静和安宁。大加纳利岛成了她的首选,那片群岛有她与荷西甜蜜的记忆,那里长眠着她心爱的丈夫,她时刻想念他。

1980年的春天,三毛刚刚过完三十五岁的生日,便登上了从台湾飞往西班牙的飞机,她仍是从西班牙前往大加纳利岛,算起来这是她第四次重复这样的航程了,上一次坐在这样的航班上时,是她的荷西失业在家,声声催促之后她才从台湾如潮拥戴的读者群中赶了回来。同样是不变的航行路线,然而彼时彼刻的心境与此时此刻却是如此不同,三毛的心更加期待回到大加纳利岛的日子了。

这一次的旅行在三毛的记录中显得荒诞离奇,也许是荷西给她的打击过于凶猛,也许所谓的幻觉就是那时候开始出现,而这种情绪一直跟随着她直到死去,她总是在那些袅袅上升的幻觉中起起落落,与过往的自己交会,把曾经在那里出现的一切当做了真实。

我曾经用大段的笔墨一字不漏地转载了三毛在死亡之岛的噩梦情景,至今我还能复述一二,然而这次旅行,三毛却将所有见到的画面串联了起来,也许是潜意识地要往这个梦上凑,也许是要给梦一个结束,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噱头这一词的说法,我很难用世俗的帽子扣在她脆弱的肩头,总之三毛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些都是她梦里曾经见过的景象,与她的那个梦竟然一模一样:

在台湾桃园机场,泪眼模糊地告别亲人;然后独自一个人,像梦中走过的一样,通过长长的走廊,之后登上飞机;经香港,越昆明,到达瑞士;坐火车到洛桑,一到车站,三毛吃了一惊,这座古典风格的车站,竟与噩梦中的车站一模一样!在女友家盘桓数日,游一周意大利佛罗伦萨,她往阿根廷看望老邻居奥托一家,上车的时候,她发现阳台上醒目的阿拉伯数字——6。

又与梦相合。送行的法国女友,竟真的说了一句中国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更使她不可思议的是:在车厢里,果然有三个士兵,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红牌子,对着她微笑……

没有人能够证实她的梦,也许她就此沉睡在自己的梦里了,也许是醒来的那一刻看见了太多的悲凉,导致了她从此不愿再醒来,只愿生活在梦境中,那样她可以编织美好的事实,避开所有的伤痛。

即使孤独,我也决意踏遍漫漫长路,我知道千愁万绪布满路途,可那是我的路,傲然独舞累死终点我也要执意前行,如果上苍说这就是命运,我便承载这般的命运。

踏过维也纳的温馨,感受马德里的疯狂,三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少地方,只是记得眼前的风景感觉很陈旧,天空是灰色的,处处都是教堂,人们都好似坐在大街上闲聊和胡闹,她去买东西,恍恍惚惚地给错了钱,甚至还给了两次,自己都不知道。她觉得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荷西不在身边连旅行都变得索然无味。

只有大加纳利岛最合她的口味,三毛决定在此隐居一段时间,原先的房产已被婆家人变卖,她重新购置了房产,在这里度过一年世外桃源的日子。

我想那时的三毛是真的累了,作为一个成年的女人,此生该想要的东西她都已经得到或是经历过了,她成功过,一直到死都是个名人,著名作家,有名望有钱花;她有过爱情,无论是失败的初恋还是甜蜜的婚姻,她一字不漏地经历着人生的复杂情感;她失去过,两度失去丈夫,人间除了父母最能够给她带来幸福的人。如果硬要说她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她还没有一个孩子,沙漠里艰苦得超越极限的生存状态,彻底损坏了她的身体,她有严重的子宫内膜炎,伴有肌瘤,是影响她怀孕的最大原因。

不过那样也好,在三毛的内心里自己尚且是个不能融入社会的孩童,又怎能有精力去对待另一个孩童呢?原来上天的安排是早就精心设计好了的,也许是知道有了孩子的到来,三毛便不会那样轻易地撒手人寰了,人间便又少了一位果敢震撼的女侠,我们如今悼念和缅怀的也许就是另有其人了。

三毛一心一意地布置自己在大加纳利岛的新家,对环境的要求格外苛刻。众多浅灰温婉的沙滩她不要,偏偏选择了一处怪石嶙峋的滩点,冲击的巨浪拍打在峥嵘的礁石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即使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也显得雄壮而愤怒。

这里罕无人烟,朋友描述三毛彼时的心境,像一个苍白等死的老人静候余生,平日也无欲无求,吃穿皆不讲究,走很远的路会看见几个退休老人,同样安静地坐在海边等待人生的结束。也只有那时的三毛,才可以在这种鬼地方待得下去。

她找来装修师傅,将新置的房子悉心装点,她还是喜欢藤条装饰和烤漆工艺,碎花沙发前错落有致地放置着非洲的乐器、阿富汗手绘的皮革,以及她从各国淘来的特色物品,她要求装修师傅将她的屋子全部用木板隔起来,这样她一进去就能闻到木头的味道,就好像她置身于树林中。荷西的照片被她摆在家中醒目的位置,常年有温馨的康乃馨点缀眼前,荷西的笑容就在那花朵中绽开,仿佛苍白的面孔也有了动人的颜色。

荷西,你想念我吗……

她总是在那些照片前驻足,长时间地对视与静默,她开始修习一种巫术,传说可以与死去的人对话。对于那时的三毛来说,成功与否不是那么重要了,而尝试的过程则始终充满了希望。

窗户的对面是一片湛蓝的海,海的那边是充满死亡气息的拉芭玛岛,三毛曾无数次鼓励自己前往那座岛屿,看望她的丈夫。然而她已不能,不知何时起她丧失了这种能力,甚至只要一眺望那火山的方向,立刻就会浮现荷西在海水里泡了两天已经变形的脸,那臃肿的神色是她一生的惊惧,即便她在想念她的荷西,她也没有勇气再次踏上那座岛屿了。

三毛觉得自己轰然老去,荷西走了之后,把她的灵魂也带走了。如今的她多了几分畏惧,每日都在疯狂地做着家务,将那石片地板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洗肿了,人再也做不动了,颓然坐在沙发上,发呆和想念。

她在马德里的好友心痛她,为她介绍合适的男士,带她与他们一同出去游玩,三毛却屡屡拂了她们的美意,总是游玩到某一处时想到了彼时彼刻的荷西,于是中了邪一般地发动汽车飞奔回家,留下几个惊愕的人站在原地。

其实那时的三毛无须有人给她介绍男士,彼时她风盛的名气和清丽的容颜,早已在无数次见面会上俘获了众多男士的心,不少已婚的成功男士甚至愿意为她放弃自己的家业,向她求婚,颇有名气的作家西沙也一直是她忠实的追随者。可惜三毛对待他们的态度都很恶劣,甚至是有些侮辱,她看待他们都如同盛年发情的公鸡,一想到荷西的清澈与纯真,便在心中油然地厌恶到眼前来了,想到自己居然还在与他们密谈或吃饭,直接挑动了神经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