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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泳池边的马里奥

2011年年初,我曾和Jared第一次来清迈旅行,只待了两天,骑着摩托车匆匆忙忙地游览一遍景点,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个悠闲清新的泰北小城,就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后来,我一直对清迈念念不忘,偶然看到关于清迈的消息,就像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被不经意地掐了一把。如今它逐渐变成了文艺小清新们的国外必游之地(在他们已经将国内的丽江、阳朔、大理、凤凰“糟蹋”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终于“冲出中国、走向亚洲”)。

当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又回到了清迈,却突然迷茫了,我到底想它的什么?

我随意地走到巷子尽头,挑了一家客人比较多的路边小店吃饭,原想大快朵颐一番,将无路可逃的低落情绪溺死在食物里,可一个人又怕浪费,最后只能默默吃完一碗炒面,将自己胡乱地塞饱。

饭后,我沿着东边护城河内的MoonMueang路往北走,经过一年前买过榴莲的路边摊,经过一年前吃过晚饭的街角餐厅,经过一年前住过的家庭旅馆,这是我最熟悉的一片区域,除此之外,我对清迈依然陌生。

更要命的是,我竟没有继续探寻下去的动力,走到古城的东北角,我便折返了。

时间还早,一个人回去还能做点什么呢?经过7-11便利店时我想到了喝酒。泰国的啤酒卖得真贵,够我吃顿不错的晚餐外加一杯果汁了。无奈之下,我挑选了冰柜里最便宜的一种叫作SiamSato的啤酒,25泰铢,是我能接受的价位。

谁知道,SiamSato只是长了一副啤酒的样子,却根本不是啤酒,我毫无心理准备地喝了一大口,奇怪的酸涩味道差点让我喷出来。我仔细一看,这酒根本没泡沫,为了遵循我一贯的不浪费原则,我逼着自己像喝药水一般又喝了几大口,越喝越心酸。

洗完澡,我盯着那剩下大半瓶的SiamSato发愁,喝又喝不下,扔又不舍得扔。时间接近凌晨12点,身心疲累,却一丝困意都没有。我突然像复仇一般疯狂地想喝正宗的啤酒,想找人一起喝!那种欲望强烈到,我开始急切地使用一切手段寻找酒伴。

沙发冲浪网站、微博搜索附近的人、QQ搜索附近的人,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人的网络社交平台全都被我无头苍蝇般地扫射了一遍,不管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性别的人,反正先打个招呼再说。

回应我的人不少,但一听说大半夜要出来跟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喝酒,要么拒绝,要么不了了之。到最后,大浪淘沙,只剩下一个网名叫马里奥的哥们愿意继续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打发时间,我好奇地去翻了一下他的微博,貌似,又是个同志。

管他呢!聊胜于无!再说,人家和同事一起来玩,住酒店,总不能像查德那样把醉醺醺的我拖回去睡上一觉吧?就算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马里奥说今天太晚,他已经洗澡上床,懒得出来,明天再说。我估计他也有同样的担心,怕这月黑风高的,我会对他产生非分之想吧?眼看找人出来买醉的希望彻底破灭,我直愣愣地躺到床上,心想,明天可不能再住这里了,我必须换个人多的房间。

太寂寞了!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床——其实老早就醒了,但起来也无聊,就一直在床上赖着,眼看退房时间快到了,我才匆忙收拾行李,出去找亚当办好退房手续,将行李寄存起来——我想去找找小鸟(ALittleBird)旅馆,看那边是不是有更多同伴,再决定是否搬过去。

我发现亚当的生活也挺无聊的,从昨天到今天,他和那个疑似是他妻子的泰国女人要么在一台破旧不堪的笔记本电脑上看电视娱乐节目,要么躺在客厅的凉席上睡懒觉。我心里突然平衡了一点,原来,清迈这地方就是用来让人无聊的,不光只有我一个“受害者”。

一个小时后,我在一条非常隐蔽的小巷里找到了小鸟旅舍,床位价钱跟Jaidii一样,住宿条件却差远了,工作人员带我看了一眼房间,阴暗逼仄、乱糟糟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过我确实看见许多跟我类似的中国背包客。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一想到昨晚没喝到酒,只能一个人沉沉睡去的悲惨情形,我还是逼着自己下决心搬到这个性价比更低的旅舍来。

现在是清迈的旅游淡季,床位并不紧张,我没付钱,决定先去跟马里奥见个面,躲过中午毒辣的太阳再搬。

由于Wi-Fi并非随处都有,跟人联系不方便,我就去买了张泰国的手机SIM卡。说明书上说这种卡打中国电话只要1泰铢1分钟,比打泰国国内还便宜,我决定找个人试试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喂,你在干吗呢?”电话接通了。

“上班啊!还能干吗!”Jared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

“忙吗?”

“忙!”

“哦……可是我好无聊。”

“你到底想怎样?在国内无聊,出了国还无聊。”

“突然不知道我在清迈能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去过的地方还有什么好去的?”

“你不懂。”

“那你别问我。”

“给点建议呗!”

“我能有什么建议?”Jared忍不住吐槽道,“要不你就学学人家蛋疼的文艺小青年呗,在护城河边散散步,蹲下来摸摸猫,45度角望望天,喝杯咖啡发发微博什么的,否则在清迈还能怎样?”

“那我是不是还得穿条拖地的碎花裙,戴顶大帽檐的藤草帽,在城墙边赶赶鸽子之类的?”我接过Jared的话茬。

“是啊,别忘了一边走路还要一边抚摸身边的铁栏杆哦。”

“谢谢你!我终于知道自己在清迈应该干吗了!”

“……”

挂掉电话查话费,我刚才为我和Jared的那一通废话埋单7点几泰铢,证明这张电话卡打到中国确实是1泰铢1分钟,加上税,也不到2泰铢——如果泰国政府不对“废话”额外征税的话。

我叫马里奥出来吃午饭,他不肯,说太阳太大,昨天他晒伤了,今天刚做了面膜,不想出门,等太阳下山再说。我只好一个人先跑到塔佩门外一家叫AroonRai的餐厅吃午饭,很多攻略上推荐过他们家的咖喱,一个头发短短的小姑娘帮我上了菜,确实好吃又便宜。

吃完饭,我去马里奥的酒店找他,毕竟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暂时没得挑。马里奥事先声明他可没有勾引我的意思,我说我还真怕你有那个意思。

马里奥的酒店名叫TheRim,位于古城西门SuanDokGate附近,我顶着大太阳横穿整座古城,大汗淋漓地找到目的地。

本以为马里奥跟我一样住在某个物美价廉的家庭旅馆里(来清迈没道理不住),可是等我穿过TheRim酒店精美雕花的木牌坊大门,进到实木家具装修、挂着水晶吊灯、身穿统一制服的服务生环伺的大厅时,我才知道,原来马里奥和我根本不是一个阶级的,我是无产阶级,他至少是小资产阶级。

但这有什么问题呢?我喜欢穷游的背包客,但我不会刻意将自己局限在某个小圈子里,旅行不就应该尽量打开心扉,接纳任何与自己不同的人吗?我都不介意马里奥是同志了,难道还介意他住豪华酒店?

“你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露露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

“莫名其妙的自信?”我反问。

“对啊,就是你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有钱的或者有权势的,你都不会示弱。”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按照世俗观点,像我这么一个外形普通、又没工作又没后台的屌丝男青年,本来应该很自卑,但我却不是,所以你才觉得莫名其妙?”

“算是吧。”

“那你知不知道,能让你看见他自信的人,说不定恰恰是个自卑的人呢?”

“啊?”

“真正自信的人不会让你看出他的自信,只有企图用自信来掩饰自卑的人,才会让你看见。”

我见到马里奥,他正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一边悠闲地听音乐一边假寐。他并非我想象中白白净净的小男生,而是如今很流行的大叔形象,看得出来,他对外形很讲究,穿了一条鲜亮的蓝色短裤,下巴上的络腮胡修理得一丝不乱。

我没叫醒他,悄悄在旁边一张躺椅上坐下。

“你是……刘小顺?”马里奥终于醒过来,看见我,连忙起身,接着问了一个很有哲理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我?”

“前台小哥跟我说的。”我回答。

“不好意思,刚才不知道你到了。”

“没关系。你同事呢?”

“他一大早就去清莱看白庙了,我身体不舒服,就没去。”

“是为了等我吧?”我居然还有心情调戏他。

“是啊!是啊!”马里奥翻了个白眼,“你呢?一个人来玩?”

“嗯。”我点点头。

“为什么一个人旅行?”马里奥问我,“你没女朋友?”

“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

“很复杂。”

“哦,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觉得奇怪,我就不喜欢一个人旅游。”

“没事,我愿意跟你讲讲。”不知怎么的,我对马里奥很放心,觉得他能开导我。现在不都流行男闺密吗?同志最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然后,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把我和露露的故事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

“你为什么全都告诉我?”结束后,马里奥奇怪地问我。

“因为我没人可讲啊。”

“我们刚认识……”

“刚认识的人最好,你就像装下我心事的树洞,作为一个与我生活圈子没有关系的人,说不定能给我一些更客观的意见。”

“我不知道给你什么意见。”马里奥起身,走到泳池边坐下,将双脚放入水中。

“你会游泳吗?”我换了个话题,总不能太自私吧?老说自己。

“不会。”马里奥回答,他又把话题扯回去,“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

“哪一点?”我问。

“你在清迈很寂寞……”马里奥踢起一串水花,话只说一半。

“然后呢?”我追问。

“都是因为你想她。”马里奥决绝地看了我一眼。

那天下午的阳光金灿灿地洒在泳池边的植物上,所有东西都变得亮晶晶的,有一对白人情侣在泳池里悠闲地泡着水,马里奥坐在泳池边洗脚,他的这句话重重打在了我心上,或者说狠狠地揭开了我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要盖起来的那层遮羞布——是啊,这次泰国之行我为什么感觉寂寞?说来说去,不就因为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人吗?

我一直不敢承认这一点,我以为自己会按事先设定好的目标走下去,没什么东西能改变理想主义且固执的我,更不用说爱情这种我觉得实在太矫情的东西。

总有人跟我说,你一直走一直走,最后会为了某个人停下来。我始终不相信,我说我不会为任何人停下来,我只会为自己停下来。可现在,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吗?是露露吗?我不知道,我的挣扎与纠结就是来自,她真的是那么一个人吗?我甘心为她改变自己吗?

“你愿意为露露稳定下来吗?”马里奥问出了我藏在内心深处的问题。

“如果真要在一起,我们总有一个人要去改变。”我说,“但问题是这种改变应该是自愿的,而不是对方强加的。”

“对啊,我问的,就是你愿意吗?”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是我还在武汉的时候,有一天去理发店的路上,和露露打了快半个小时电话。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露露突然很严肃地说。

“什么问题?”

“我只是这么问问,不是真的让你这么去做。”

“我知道是什么问题了。”

“你知道?”

“你是不是让我明年不要去新西兰打工旅行了?”新西兰打工旅行将是我耗时最长的一段旅程,至少半年。

“我只是问问……”

“好啊!我可以不去。”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答应下来了,好像这句话不是我说出来的一样。

“真不去了?”露露也很惊讶我答应得那么快。

“是啊!不去就不去了呗!”我觉得自己心中隐藏的另外一个开关突然被打开了,我不能否认,虽然我一直跟人说我喜欢旅行,但我清楚,我不可能一辈子游荡下去,总有停下来的一天,迟早的事——我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我是用旅行对抗内心深处对生活的挣扎。

“可那不是你的理想吗?”露露突然问。

“所以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过年跟我回家。”

“啊?跟你回家?为什么?”

“让我放弃理想,那你也得做出一点牺牲吧?你要放弃你的自由。”如果她真的是那个注定出现的人,我要用这种方式来确信她是不是认真的。

“可是,见家长不就是要订婚了吗?”

“不可以吗?”

“太快了吧?”

“那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是反话吗?”

“是吧?”

总之,这段对话不了了之了。但后来,我竟非常认真地去考虑了这个问题,默默盘算起如何对接下来一年内已经做好的旅行计划进行调整,以便腾出更多的时间陪露露,比如12月的马来西亚之行,我可以把出发地安排到上海,并放弃明年1月的台湾之行,甚至最终放弃2月的新西兰之行——因为我的机票只买到澳大利亚,从澳大利亚飞往新西兰的机票太贵,我迟迟没买,可能也不准备买了,澳大利亚过境签也不用办了,等等,后来越想越远,居然真的想到我们万一结婚之后怎么办?生小孩了怎么办?在哪里生活?我该怎么照顾一个家庭?想得越来越不着边际。

然而,最大的问题却在于,露露到底是不是我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呢?我根本不知道,因为就在几天后的周末,她又跑去见丑男人了……

“从泰国回去,你准备去上海?”马里奥问我。

“是啊,她总得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吧?”我说。

“那你喜欢她吗?”

“啊?”我经常问露露这个问题,却很少自己回答,我突然发现这个问题确实很难,我也只能实话实说,“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是不甘心吧?”

“或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