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1
做席慕蓉女士的朋友,想来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奇遇吧?不过,嗯,你也要经得起两项考验:第一,如果半夜三更有声自电话中传来,说:“喂,你的耳朵借我一下,我要念一首诗给你听,刚写好的喔!”
这时,你得学会洗耳恭听。
另外一件事更麻烦,大约从十五年前开始,她忽然变成蒙古人了。她以前当然就是,不过她自己模模糊糊,我们做她朋友的也模模糊糊。可是两岸忽然通了,她一旦跑到草原上,就像“胡马依北风”,找到了依傍,一时之间连身体都要去转骨了!
这个新归化的蒙古人跟你提起蒙古,简直是没完没了,作为朋友,你必须忍受她的蒙古,或者,享受她的蒙古。
2
有一天,慕蓉拿了本书给我,说:“写得好!”我当时也没在意,等回家一看,哎呀,忽然觉得麻烦来了。我把书细细看了,击节赞叹之余,却不知道怎么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我是如何半夜一人灯下忽而掩面哀哭,忽而仰天大笑,如同中邪。
一个礼拜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慕蓉很有风度,没有过问我什么读后心得。
然后两个月也过去了,我硬着头皮打电话,心里想:好吧,得罪人就得罪人,朋友之间,不讲实话怎么成!
“你借我的书,我其实老早就看完了……”我说得吞吞吐吐。
“怎么样?怎么样?写得好吧?”
“哎,哎,这,其实就是为什么我不能给你打电话的原因了。你看,你写了十年蒙古,我什么也没说,但一读这个人,我忍不住要掉泪。我对着你读他,简直令我处境尴尬。本来想不说,可是却知道终究是抵赖不过去的……”
“哎呀,哎呀!太好了!你以为我会生气,不会啊,我太高兴了!”
3
其实,慕蓉写蒙古,也写得好,但她的作品比较接近抒情,鲍尔吉·原野的作品却倾向叙事。抒情的手法写出的文章高华优美,令人悠然意远;但叙述的故事却往往令人如一箭中心,痛不可支。
例如他写小学校长,在那场愚蠢的政治浩劫里,小孩子都发现校长“消形”了。而后来,他在教室壁炉旁看见软软腻腻的脑浆,故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又例如他为了要领大约30元台币的稿费,不断为自己的姓氏向办事员解释。汉族的办事员实在不能原谅一个人的名字居然可以长达五个字,鲍尔吉·原野,害得他不得不去抓个人来当鲍尔吉,而他自己当原野。这样,才算把那笔钱领了出来……
而当他这样悠然自道身世之际,没有抢天呼地,没有涕泗横流,只有悯然的笑纹,出示无限的沧桑。
我读其文,如入其乡,如登其堂,和每一个居民把臂交谈,看见他们的泪痕,辨听他们的低喟,并且感知草原一路吹来的万里长风。
4
我曾去过两次蒙古,我指的是蒙古国(早几年,他们的名字是蒙古人民共和国)。
在那样广袤的土地上,连天空也大起来了,阳光下成千上万的野生的黄羊飞跃如电闪,冰岩渐渐溶为欢愉的溪流。蓝天如草场,一球一球的白云被放牧着,一团团的帐篷则像雨后的小蘑菇般从草缝里纷纷挺冒出来。
对我而言,这个民族和他们的文化是物欲横流的开发城市的一线救赎。当清晨,你行过草原,忽然发现小树下有人端着马奶酒和蓝莓果在等你,因为你是远方的客人,你才惊觉,原来相遇是可以这么浪漫这么慎重的。
看到那样的民族,才发觉自己的族群在彼此较劲中比冷静、比理智、比斩然绝情之余,已让生命陷入失温失忆的惨境,想来真是一件近乎恐怖而令人觳觫的事情。
5
原野,或者也等于孔老夫子说的“礼失而求诸野”的那个野,它是个承载着礼俗和仪式的原野。是人类因为某种极大的幸运而得以保留下的那个共同的记忆,以及,那个可以归去的故园。
没有一次看着蒙古草原,我不心存感恩,没有一次望着马群,我不怀着庆幸的想法。啊!幸而上天赐给我们一脉如此矫健的手足,他们为大地守护了一角清净,让我可以含情回顾,让我们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富有(对,我说的是富有,不是贫穷)!
鲍尔吉·原野写活了他所身属的原野,我向他致敬。而我在阅读中也偷偷享用了他所记录的原野,我会悄悄抱起那个想开火车的小男孩阿拉木斯(他正挣扎着不屑被我抱),静静聆听小女孩萨如拉的歌声(她浑然不知遭人窥听),并且偷偷站在黑暗的雪原上,看燃烧的篝火。我甚至会在闲逛中站在院子里,傻傻地看着斯琴的狗和格日勒的狗在打架。山川静好,岁月不惊,人生原来并不需要转生投胎也自可以另找一个空间去活它一活。
祝福那遥远的原野,以及原野中的原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