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慢脚步,和鸭子并排走,看它,鸭子不紧不慢。你如果到公社,前面的路还很长噢,鸭子不管。你也要到邮政所吗?我对它晃一晃信。走出很远之后,我回头看鸭子,它还在蹒跚,路不好走。绿草里的野花在它身旁摇曳,白鸭显得很有风度。
长城之外的草香
——读《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所记的随感
一次聊天,朋友说:“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哭呢?你看小泽征尔,说说就哭了。”
我不知小泽何以哭,知其父与两个侵华主将是朋友: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于是“征尔”。后来想这句话,感觉东北亚民族,具体说是阿尔泰语系的人们常常会流泪。朝鲜人,日本人,还有蒙古人。从他们的歌声里能听出悲伤。这几天读一本诗文摄影集,《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目睹许多故乡的景物。读着,泪水哗然落下,想起了朋友那句话。想,泪水跑出来看这些画面,这也是我的内蒙古,虽然“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罢\不许流泪\不许回头\在英雄的传记里\我们\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席慕蓉:《祖训》)
1
一群孩子向我们招手。
如实说,他们向摄影者招手。我看这些手,像看他们的脸。有的手羞涩,有的手大胆。有的孩子像上课发言那样举手,而他像敬礼,他在击掌,他在模仿别人伸出了手。
这些手的手心白,手背黑。它们牵马,摸土,捧石块堆敖包上,拣牛粪回家晾干。这些手长大什么样?就像我在另一张图片看到的:一群人站在土路边上迎接客人。一个女人平端葱心绿带桃红滚边的蒙古袍,她的手弯回去攥衣服,骨节突出。另一个女人用海青色的哈达包着白瓷的酒瓶和镶银边的木碗。这些手黝黑,人不过三十多岁,手已经老了,就像这一片土地老了。有沙子的土地,野菜比草还多。
迎宾的队伍很长,站在车辙边上。一个孩子怕自己探出队伍,反手抱住大人的腿,而小狗大模大样站在路中央,眼上方有神气的斑点。
这是给谁的蒙古袍?给一个游子——席慕蓉。“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既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到的旁听生。”(席慕蓉:《旁听生》)
我看到十五六个用手笑的孩子,那件折叠的(诺日古拉的)蒙古袍有多么贵重。
2
白桦林要演出了,她们在候场。
如果树会唱歌,最先唱的是白桦林。
她们合唱。唱河水呀,云彩呀,还有小松鼠蹦蹦跳跳,藏不住后边的尾巴。
在树里面,桦树像准备奔赴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我爸坐炕头晃着身子唱一支歌:“高高的山上\流下一道清泉\清泉里的水呀\明亮又清澈\啊咴\清泉的水呀\灌溉着草原\草原的人们\幸福又快乐。”
我印象深的,是他唱“水呀”。我爸因为支气管粘连,“水呀”嘶哑。
“水呀”是蒙古人的命根子。而今草原沙化,到哪里去“水呀”呀?白桦树想去的地方是我爸唱的那个地方。吾父唱出一个生态链条。山→水→草原→人。
我小时候想,“幸福又快乐”谓之何义?幸福不就是快乐吗?非,幸福指一个大环境,快乐乃我等心里面小小的欢愉。
白桦树把裙子拎过脚踝,准备过河了,去一个地方,好地方。
3
西拉木伦河如同脱去衣服洗澡的巨人,肌肤比鱼还白,露出波浪的肋骨。后来它睡着了,水鸟喊都喊不醒。
八只水鸟有红红的脚蹼,六只翅膀向下,两只向上,像拉满的、放松的弓,箭呢?
4
像向日葵那样黄,像梵高饮苦艾酒吸雪茄烟造成神经错乱之后想像出的黄,像蜜蜂从花蕊里刚拔出的马裤般的大腿那样黄,像月亮喝过菊花酒于黄昏时分的黄——这是大兴安岭的落叶松林。
有一句歌词叫“金色的兴安岭”。小时候,我想:兴安岭怎么会是金色的呢?今天见到了。
是说秋天,说雨后,说灰蓝的群山像父亲一般照看这片落叶松林。香奈尔一支香水叫“五号”,不是第五款,她的幸运数字是“五”。香奈尔给自己起个名儿叫“可可”。可可说五号香水代表着北欧白夜的气味。我情愿告诉可可,去金色的兴安岭采集落叶松的香气吧,创造一款新香水。可惜她死了。临死前,香奈尔对佣人说:“你见过人死亡吗?我今天就让你见到。”然后谢世。
“兴安”是蒙古语,再往前也许是突厥语,我不懂。这是一个好词。
兴安,芳香的、泥土的、松针腐烂的、小鸟作窝的、宽展的、吉祥的名字。兴安!
5
一杯酒,洒在草原上。照片里的酒浆如同几十枚银币叠加滑落,小小的酒盅怎么能盛下这么多酒呢?
内蒙古的土地经常会遇到酒,因为祖先、森林、河流和亲人的缘故。
6
他们戴着解放帽。
这是解放军当年戴的制式军帽,后来老百姓也戴。在那个年代,一切人都戴这种帽子。
后来,越南战士、高棉的波尔布特的战士、尼泊尔毛主义战士、墨西哥的“副司令马科斯”的持木头枪的战士都戴这种帽子。
察哈尔牧人戴解放帽,穿蒙古袍,站在敖包前祭拜。女人戴护士的帽子或头巾。
那是1989年。
7
通戈拉格唱歌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比身高长一倍,这应该是上午九点多钟;春天,草刚长出来。远处的砖房还没有开窗。
通戈拉格用尖细的童声唱察哈尔民歌。在牧区,如果两个蒙古孩子在一起唱歌,会唱出和声,我对此不理解。和声需要专业培训,需要有人写配器,小孩怎么会无由地唱出和声呢?但确实听到过。
就《乌尤黛》这首歌而言,次序的乐句几乎是上一句的和声。结实而单纯的旋律,像一个花梨木的架子,可以放上去很多东西。但这个事不太容易说得清楚。
8
蝴蝶落在没有开放的桔梗花上。蝴蝶好像对花说:“开不开?你不开我开,比你鲜艳。”
我忍不住想批评这只蝴蝶,太骄傲。
桔梗花有蓝色和白色的花朵,五角对称旋转。在英文里,桔梗叫“balloonflower”,直译为气球花。桔梗花瓣有鲜明的纹路,比杨树叶子的脉络还清晰。而落在花上的蝴蝶的翅膀的纹路更清晰。它们俩可能正在比对纹路。
《桔梗谣》是高丽民歌,原产地江原道,后来传遍世界。桔梗的根粗壮淡黄,是东北人爱吃的朝鲜小菜的原料。桔梗的中药药性为宣肺祛痰,而蝴蝶没什么药性。
我小时候听说,如果用捉蝴蝶的手捉东西吃,翅膀上的粉会让人哑巴。
哇!
9
马站在浅浅的河水里,水流过,围绕碎银子的水花。
马喝水,而小马吮吸它的奶。
小马像刚生出来,尾巴带着波浪,鬃毛也卷曲。
锡白色母马的鬃毛,黑黑地披散下,遮住了眼睛。其它的马在看小马吃奶,这是庄严的仪式。
动物的母亲没有糖果,没有玩具和新衣裳,只有奶水,而母爱比人质朴。
10
元上都是一座大城市,马克·波罗说它是中华帝国最美丽的都市,宫殿巍峨华丽,而今已荡然无存。
这地方的“羊群庙石雕像”,纯朴华美。
一个石人坐在交椅上,肩膀上刻着回环的缠枝花纹。这些枝条的绕转方向有两种手性,右手性与左手性。
植物学所说的手性(chirality)指植物生长的旋转方向。贝壳、人和动物的毛发和人的指纹都有手性。
“任何一个非对称生长因子都会导致螺旋的产生,如果螺旋达到一定程度,植物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旋转,其原因永远是某种不等量生长。”(库克,《生命的曲线》)
藤缠树一般是右手性,啤酒花是左手性,DNA的双螺旋也是右手性。
石人的脑袋没了,手里捧的东西也被凿掉,最奇怪的是他从肥硕的袍子里探出两只小而尖的脚。
11
哈扎布,你看他的手掌,软而厚,平日藏在蒙古袍的袖子里,唱歌时才拿出来。
“拿”是拿出歌声和一切好东西。
他说:“面对死亡,我并不惧怕。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佩戴银鞍子的骏马,兴高采烈地往前走哪。”
大师的话。
从中世纪以来,好像来自民间的艺术大师已经没有了,哈扎布却是一位。他的歌声,哪里是歌声?承载着蒙古人的所有。
席慕蓉诗:
“我折叠着我的爱\我的爱也折叠着我\我的折叠着的爱\像草原上的长河那样宛转曲折\遂将我层层地折叠起来。”(《我折叠着我的爱》)
说尽了哈扎布的歌声。
歌王哈扎布(1922-2005)
12
想,水晶在指尖光芒晕眩,而蝴蝶也盯着指尖。我只好举着这只手指,走了很远的路。
想,羚羊站在山冈,灌木角拆散流云。
想,野花对谁仰起了脸庞?白的、蓝的脸,也有红脸,它们目不转睛。
接下来想,从羚羊之崖的上方,流水冲桃花,岸坍漂过整株桃树。坐轿子的桃树戴着花朵,左顾右盼,宛在水中央。
白雾止息了野百合与田鼠的对决,夜的蟒衣披在每一棵树上,深邃千里。
这像我对故乡的印象,尤其在杜康之后。
13
越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曼德拉山,会看到史前岩画。
人们研究它的年代、作者、主旨,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颜料。
什么颜料几万年不褪色?画的内容,我认为很容易理解。你看,这个丰满的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说明她是母亲。她胸前一边点一个点儿,乳房,当然是母亲。骆驼双峰之间有一个太阳,是什么?有诗为证:大漠落日圆。
它们如儿童的画作。人类的儿童时期的画,稚拙、快乐。在镀银一般的宝蓝的岩石上,刻画橙黄的线条。人家早就知道橙是蓝的对比色,两者搭配舒服。
14
所谓树桩,是被斩首的树,是树的遗骨或开裂的冢。
树桩都很粗,年轮湮灭,长满苔藓。而它身边尚细的白桦树,像拉着手的儿童,惊恐地看树桩,不肯离去。
或说,树桩是祖母干瘪下垂的乳房,是悬崖上被蒙住眼睛的骆驼。
我见过老死、完整的树,在四川海螺沟。巨大的、活了几千年的树老死了,倒在林中,而身上有许多生物,小虫呀、蜘蛛啊,老寿星多么幸福。
在我老家,过去有挺多林场——林的屠宰场。现在没了,因为没树了。人们扛着电锯,唱着歌儿,杀伐那些粗的、直的、好的树。伐树的“伐”字其实挺可怕,比军阀的“阀”吓人。树没了,沙子来了;人搬走,大地荒芜。
旧小说写豪强,常用“动了杀机”。机是机心,而杀是人之恶念中最恶的一种,不止杀人,还杀动物,植物也不放过。
草原沙化之后,都市的人只感到空气指数下降,车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过没有?在所谓沙化的源头,牧民的家园没了。这里原来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你们衣服脏了,而他们的家园万劫不复。是谁毁掉了这一切?
15
回到马。马在马群奔跑,嗅马的汗味,还有踩踏而出的草香。而这匹马披着彩色的毯子,毯子印有大朵的牡丹花,马去参加那达慕大会。
“那达慕”的意思是玩耍。牧区的马天天玩耍,玩耍半径每天好几百里。草滩去过了,淌一淌河水。后来,枣红的、花白的、炭黑的马站在了山冈上。
三马之中,一个是母亲,另两个是马童。
16
包井兰是谁?我媳妇的奶奶。我从这些蒙古女人的照片上看到了她。这个蒙古老太太爱唱民歌,她爱黄昏时分拄杖于沈阳大街上,迎我岳父。为什么?怕他迷路,怕他找不到家。
我岳父快60岁了,会找不到家吗?会,怎么不会?奶奶天天担心着,守望着,让儿子平安回家。
有一天,我偷闲回家,发现奶奶和一个穿阴丹士林蓝布衫,梳高髻(在沈阳,这样装束很特别)的老太太在南屋小声唱《诺恩吉雅》。我侧听,奶奶出来,看到我,白晰的脸上满是笑容羞怯,她说:“原野,哈哈,哈哈哈。”
她拄一支拐杖,那个高髻老太太也拄一支拐杖(她从多么远的地方来到的啊?)这一对老姐俩偷着(怕打扰别人)唱《诺恩吉雅》、《达古拉》,还有《天上的风》。
17
风当鞭子,跨喜马拉雅之马。高原暮云四合,金箭放射。大湖漂来牧歌,这边是草,那边是花。
鹰当毫翎,“长生天”写上苍天。天空云追风转,龙蛇翩跹。先人庇佑草原,这边是马,那边是家。
18
一捧一捧的奶子花开在了巴尔虎草原,花朵挤在一起,像看戏的儿童的脸。
二战时的日军把这些花叫“诺门罕樱”。
奶子花浅粉,花蕊金黄,好像每朵花里钻进了一只蜜蜂。
19
成吉思可汗训辞中有:“越不可越之山,则登其巅;渡不可渡之河,则达彼岸”。对我来说,不可渡之河,乃由泪水汇聚,于心头桴渡。而不可越之山,是永远只存在脑海里的家乡。
黑 河 白 水
北地,当白雪覆盖河岸的时候,黑色的河流深缓流过。这么冷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结冻,袅袅升腾白雾。这的确是一条黑河,凝重而坚定地前进,虽然并不宽也不激壮。在冰雪世界,任何有动感的事物都令人感动,况且是一条河流。
这样一条黑水流淌着,在白雪的夹裹下充满苍郁,让观看的人心软了,坐下来叹息。
而所谓“白水”,也难见。德富芦花称:“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水白不易见,水清与水混则常见。对“水白”之景,我曾困惑过,后来在回忆中想起来了。的确是在“两岸昏黑”之时,天几乎黑透了,穹庐却还透散澄明的天光,无月之夜,星斗密密甫出,河岸的树林与草丛织入昏瞑里,罩着虫鸣。这时,河水漂白如练,柔漾而来。在远处看,倘站在山头,眼里分明是一条曲折的白水。
雪中的黑河像一群带镣的囚徒,水流迟滞,对天对地均含悲愤。像弦乐低音部演奏《出埃及记》。雪花穿梭而落,却降不进河里。人不禁要皱着眉思索,漫天皆白之中,这条黑河要流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是在初冬,雪下得早。若是数九之后,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封冻了。
观白水,如静听中国的古琴,曲目如《广陵散》。在星夜密树间,白水空濛机灵,如同私奔的快乐的女人。白水上难见波纹,因为光暗的缘故。这时,倘掷石入水,波纹扩充,似乎很合适。在此夜,宜思乡,宜检旧事,宜揣测种种放浪经历。如同站在缓重的黑河前,应有报仇雪恨之想。
黑河与白水,我是在故乡赤峰见到的。他乡非无,而在我却失去了徜徉村野的际遇。人生真是短了,平生能看到几次黑河与白水呢,虽然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河上的景色。
没被见到的花朵
草原,对草原上的人来说只是个舞台,就像到别人家的客厅不能随地吐痰。演员结束演出之后不会把舞台变成一堆瓦砾,旅客、观众和咖啡客都不会毁坏他们短暂停留的地方。蒙古人在草原生活的时间比人们在剧场、车站呆的时间长,呆一辈子,但他们呆过的草原仍然是清洁的,跟几百年前一样。
他们生活过的草原,大片的野花在五月到八月开放。五月份开的花最鲜艳,红花和黄花。七月有蓝花和粉花开放。人不相信眼前竟出现这么多的鲜花开遍整个草原。在视力未及之地,花还在静静地开放。坐车在草原走,沿途的花开了几里、十几里地。车上的人忍不住下车,看这些花,捧起花的脸庞,想问:为什么这样开呀?怕花累着,怕哪一朵花没被看见而被辜负。
草原没有空气污染一说,所谓蓝天只是无穷尽的晴空。夜里,星星君临头顶,它们像趴在地球外层透明的玻璃罩朝这边看。星星大,有些摇晃,因为多而拥挤,显出一点傻。空气洁净,带给人的是星星成为你晚上的邻居。
草原的人不砍树,除非盖房子,做门窗、马车和马鞍子。东部的蒙古人在砍树前先忏悔自己准备要犯的罪,祈求宽宥。因此,草原的树们和羊们和马们一样自由欢畅。盖一个房子住一辈子,做一个马车和鞍子用几十年。草原的人喜欢的不是木头,是树,后者有生命。小鸟儿们飞来飞去的地方,树一定多。树叶落下来腐烂了,几十年后变成了土,成了可爱的小虫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