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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对酒当故乡之歌(1)

长调:蒙古民族灵魂的歌音

头一回听到蒙古长调的人,听到了辽阔悠远,觉得它与生成环境——草原有关。此说不尽然,我去过很多草原,从新疆到新西兰的草原,南部德国不种庄稼光长草的土地也应该叫草原吧?那里却没有长调。在长调里面,人们与一个浅显的道理相逢:民族,也就是人所承载的心灵的传统,对音乐的生成意义更大、更坚定。蒙古长调首先是蒙古的,然后才是草原的音乐样式。不是所有游牧民族或者叫骑马民族都创造出蒙古长调。

蒙古,这个词的含义超出了它的民族命名学的内涵,这不仅是对一个民族的称谓。历史上,蒙古意味着强悍、征服者、北方、黄色人种等飙驰欧亚的标签。性格上,蒙古意味着豪放。地域上,蒙古涵盖着辽阔。在音乐方面,蒙古意味着长调。而长调是什么?在学术上不容易说得很清楚。长调在歌曲节奏型、演唱方法特别是呼吸方法以及在歌词方面均有独擅,但这不等于说清了长调。如果长调被解析明白,就不称其为长调。现代人面对许多历史瑰宝都半通不通。比如我们没办法清晰地阐述长城和泰姬陵,也说不清王羲之的字。而音乐比建筑和落纸凝形的书法更富于流动性和民间性,它拒绝被解释。它的生命力在于可以演唱,可以重复再现,却没办法加诸学院的格式化。我们应该勇敢地承认音乐在语言和学术之外,它被感受、被赞美,但无法定义或控制。许多好东西都没办法控制,比如鹰的飞翔。不可解释,能够再现,这是我所理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征之一。

长调属于蒙古。按照没脑筋的社会学解释,蒙古性发乎音乐应该气势干云,山崩地裂乃至咆哮。刚好相反,长调捧拾着无限的柔情——不光长调,蒙古音乐均如此。马头琴声与长调演唱有着惊人相似的音色。在其它音乐样式里,柔情在说男女私情,而长调的柔情覆盖广阔——父母、马、天空和山、草场、河水与爱情都是歌声覆盖的对象。用歌声表达纯真柔情,它一定很“小”,像人们寻找落在草丛里的珍珠;它一定“轻”,像担心雨滴砸坏初放的花朵;它一定是心声而非公共语言,不可能磅礴奔放。仔细听长调,一首歌听了十遍之后,觉出它是唱给歌手自己听的。伟大的蒙古歌王哈扎布一辈子都在给自己唱歌,然后唱给天空和大地。歌声的对象性(自己或听众)、现场性(家庭或剧场)可以判别演唱的真诚度。哈扎布给自己唱歌,听自己的歌声是否真实地传达了全部心声,再唱再听,只唱一些古老、简单的民歌。这个过程,相当于一个人八岁在心里栽上一棵民歌的树,用歌声浇水,让它长大开花。歌王哈扎布八十岁还在唱歌,他基本上失去了视力,在家里和牧区的小饭馆里歌唱。他心中这棵八十岁的长调之树,比自己躯体大得多,冠盖华美,鲜花累累,像草原一样丰饶。长调歌手唱歌心中都有花树,只是哈扎布的花更加茂密。以后还有哈扎布吗?他不光是蒙古人的宝藏,也是人类的宝藏。哈扎布——藏语,意为“天的恩赐”,他被民间誉为“达尔汗歌王”。达尔汗是旧时代的封号,凭此封号可以犯九次罪而不被追究。因此达尔汗又意味“享受大自由的人”。哈扎布一辈子颠沛流离,晚年还在小镇租房住,但享受到了大自由。

哈扎布难以逾越的是什么?爱。哈扎布在长调中对草原的爱无人可以超越,那种爱如此繁复,如此绵密,如此醇厚,如此固若金汤,没办法超越。他的演唱技法也无法被超越,他像牛顿和巴赫一样,成为这一领域仅次于上帝的人,发明了许多演唱方法。哈扎布的学生拉苏荣、宝音德力格尔、阿拉坦其其格、扎格达苏荣以及胡松华只从哈扎布这片广袤的森林里背回了几棵树,有人只拣了几根树枝。

歌声里的柔情视角小、着力轻,而它所欲表达的情感如果很大而又不愿嚎叫的话,就变成了长调。长调剔除了男女之情的短促或私密,宽广的心绪在珍爱的语境中缓缓打开,节奏的切割被弱化甚至消失,歌词也不再是统领声音的缰绳,歌唱回到最原初的状态——仅仅是声音。腾格尔在气息上颇得哈扎布真谛,以工笔般的气息刻划辽阔的草原。长调仿佛是引子,是铺垫,是一个大场面或大高潮的开始,然而它唱着唱着已经唱完了。为什么?你如果去草原听长调,看到歌声的背景是晴空低垂的云朵,是天底下模糊柔和的山峦,是看上去静止却时时吃草移动的羊群,才大悟,长调正是蒙古人生活的引子或铺垫。太阳升起来,羊群去山后的草场,马群到河边饮水不都是大场面吗?生生不息,悉为大富贵场面。长调对此铺垫得逶迤不尽。人们说,听过长调余音绕梁,心里无法收束,没听够或没听完,这正是长调的魅力。长调的美学原则不在总结升华一个道理,也没有歌曲的所谓B段,它不“完”。不完结的旋律融化在草原宁静的生活和蒙古人的笑容里。别的歌,完都完在歌词中,向听者表示唱完了。长调怎么能唱完呢?它循环往复,可以不断唱下去。正像河水不断在流,不会停下来总结一下,停下来不流。这种不以收束完结的歌唱态度和结构方法,表达了蒙古人在山川土地面前的生活态度:谦卑、尊重,源流相济。长调给草原生活镀上一层琥珀的光泽,告诉苍天,人们对生活的感激。牧民们清楚,苍天听歌听的不是歌词,甚至不挑剔旋律性,听的是演唱人的态度。至于保加利亚唱法与拿波里唱法,当今歌坛的民通、美通,草原的苍天听不懂。在草原唱歌,面对缓缓移动的河水和云彩,宜悠长而不必短促。如果唱一首节奏鲜明的歌曲,唱时有点不好意思,跺板没理由,终止也没理由。河水和云彩都没停,你的歌声怎么停了呢?这种歌在歌厅里当然可以停,不停别人想打你。而长调的起始和终结都像云彩一样来去合宜,歌曲的结尾如同融化在天地之间,被草木吸收了。就像古典音乐的DECEPTIVECADENCE(意大利文,伪终止式),和弦快要到达终点却没到达,仍在行进。在草原上唱流行歌曲——无论言情、言理——歌词难以出口,显出太假,非心声无法出口。而长调那些质朴的歌词(如语言学所说的词根)与草原十分契合,比如父亲和母亲、大雁、春天、出嫁与想念。这些词语是静置海洋最深处的石子,没有包裹与华饰,是本质。长调的歌词短,有六句、四句,也有两句甚至一句的歌词,比如“我的走马有着绵羊一样的步伐”,整首歌就这一句词。歌词里的每个字如珍珠摆放在旋律的哈达上,粒粒可数。歌手演唱,用心里的血流冲洗过这些字。这些字用奶浸过、用蜜浸过,是和青草一起过夜的礼物,每一个字都在表达珍惜。而“哈达”的蒙古语意正所谓“收藏过”(哈达森)。

长调所抒发的情感,一言以蔽之曰:珍惜。这是爱的另一种说法。演唱长调,如同牧民以口唇吹欲燃未燃之火,气流和绸子般的火一起跳跃。长调像宽厚的手掌擦去暖屋玻璃窗上的哈气,露出屋外的蓝天和草黄色的土地。歌手只是大自然的模仿者,模仿草场上看不见的夏季风的呼吸,模仿云朵层层叠叠舒卷游移。他们的心情是母亲低头观看婴儿,母驼给驼羔哺乳的心情,这和金戈铁马的铿锵大有不同。文化的生成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复杂,听长调听出的是蒙古人绿缎子一样柔软的心肠。诗人席慕蓉对一个蒙古词汇大为惊奇并赞叹——诺日古拉,它本义是折叠,常常形容长调。长调在蒙古人心里是“诺日古拉”的礼物,献给祖先和生养他们的环境。如同古典音乐中的ROIVDO(回旋曲),主题乐节的叠句会与其它主题的插句交替出现,乐思在交织中丰满生长。

春节回家,我又听到几位歌手演唱长调,歌手是稚嫩的小伙子。出于自信的需要,他们也像哈扎布一样把宽大的手掌插进绸布的围腰里,唱哈扎布的《走马》。在哈扎布面前,他们是跟在老雁后边飞翔的小雁,但彼此间灵魂相通,那是对长调的膜拜。歌唱的人在唱长调之前的姿态如准备攀登一座山,双脚分开,双臂环张,用胸膛抵住前方。上山的人开始上山了,蒙古人和藏人一样,从来不企图征服山,而恳求山接纳自己,歌者在山上置身峰回路转的长调之中。正因为这样,他们抒发的不是豪情而是柔情。一般说,真诚多柔情,机器或体制才产生豪情。

从演唱技法来说,长调对演唱者的专注力要求更高。长调当然没有假唱。在LARGHETTO(甚慢板)和LARGO(最慢板)的节奏中,演唱者要通过复杂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调,他如果停顿下来,没办法接上去。长调的旋律和歌词拆不开,它的词曲甚至衬字都被锁死,只能一气唱完。“我给您唱半首长调”,那不可能。而歌曲可以从第五句唱到第八句。意大利文的LARGO——最慢板,包含缓慢庄严的规定,刚好贴近于长调。歌者攀登长调的大山,伸手寻找石缝里的珠宝。这一种歌唱甚至改变——至少短暂改变——演唱人的气质,让他们自信,目极天际,心驰神往。长调歌手在演唱的时候身体不动,而旋律上下翻飞,云迸雾绕。这一状态,刚好可以形容歌者的气息变化。他们演唱时不仅是真假声变幻莫测,还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共鸣箱和一支合唱队的企图。长调歌手从高音突降到中音部时,他的发音正作出合唱的效果。不仅气息贯通,还有腹胸头腔一并共鸣的试验。如此,听长调如目睹并列的山峦,一山连着一山,没有REST(休止符),也找不到换气的气口,如同河水没有缺口一样。演唱结束,牧区的歌手像从云层突然滑落到地面,他们腼腆而惶恐,好像不知自己唱了什么。这样的惶恐感动人。哪一个民族的人面对自己的好东西不惶恐?为别人打开一个装满珠宝的宝箱时,有惶有恐有虔诚,此态乃为珍惜,否则他们不去折叠与收藏——诺日古拉,把它收藏在世世代代的记忆里。长调超越了节奏型和演唱方法,是民族集体记忆的遗存。

有人问我,蒙古歌听上去除了辽阔,还有忧伤,这是为什么?我答:如果去问唱歌的人,歌中为什么忧伤?他也回答不出来。歌声就是这样被传下来的。那么,祖先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试图让后辈记忆什么呢?一定是让草原在长生天的庇佑下碧绿如昔。如今河水断流、草场沙化,这些从来没有过的悲剧已经在草原上演,开矿、建设和操练正在毁灭长调的故乡——锡林郭勒的草原,人们怎么会不悲伤呢?牧马人失去草原,到城里的饭店给食客唱歌,长调离灭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除非草原上青草无边,而不是矿车无边。牛羊成群,鲜花遍地开放,长调才有世世代代可以歌唱的对象。

伊金霍洛那边

坐在右面的是蒙古长调女歌唱家阿拉坦其其格,她弯曲的唇线深藏嘴角,鼻直,举止有大歌唱家的包含矜持。从她向右看,宴会的圆桌齐坐内蒙广播合唱团的演员,边上一桌也是。团长黄斯钦坐在我左边。

从他们的相貌上,我已约略看出谁是呼仑贝尔人,谁是锡林郭勒人,谁是城里长大的蒙古人。演员多数从牧区直接招入团里,一望即知。并非说他们愚钝,而是气质有异外人,像黄河的冰和冰箱的冰不一样,他们镇定、单纯,有一点茫然。

这是在酒店——呼和浩特中山路蒙古餐饮店的一次聚会,我刚到达。窗外街灯亮了,像一束束卷上去的白玉兰花。酒店门口的音箱播放德德玛《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两排蒙古姑娘夹道迎迓食客,一位戴贵族头饰的高个儿女孩引请上楼。

酒杯斟满,黄斯钦致欢迎辞后,该我表达谢意。我迷茫,找不到话。语塞的原因是话在心里说了好多遍,它们盘成一团,抽不出一个头儿来。在飞机上,我俯瞰土默特川的耕地,一些南北垅,一些东西垅,像梳子拼在一起,卧藏雪线。这是我的出生地,我父母的青春在呼和浩特度过,那时文革还没有降临。在内蒙古军区家属院的傍晚,我被喜欢小孩的邻居抱来抱去,传到包括苏军顾问太太的手里,姐姐仰面盯着,怕我被别人偷走……

“唱一个歌吧。”团长说,他请对面的一位姑娘。“这是乌云舒都,唱长调。”

乌云舒都起身,脱掉葱心绿的羽绒服,拽一拽桃红毛衣的后襟。她向阿拉坦其其格请教曲目。阿老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乌云舒都神色自信,演唱。

蒙古长调,并不是节奏上的散板。在貌似平直的旋律线上,演唱者用独有的行腔方法让乐句摇曳多姿。长调的歌词都不多,一般是一两句话,如“孤独的白驼羔饥饿难当,在夜里哭泣”。演唱者变化的声腔把每个字用彩绸密密包裹起来,或者说把每个字擦一遍放在那儿,像从石榴的心里剥出晶莹的红籽,似感叹不尽,乃言有所归。歌中每一句都像起句,又与上下句锁钥相合。长调的慢,实如一个人试图伸手摩挲天边的彩虹,从彩虹的根础摸起,感觉手里攥满了雨水。歌罢,乌云舒都落坐,我仍恍惚。大家看我,他们的面孔闪闪发亮,露出兄弟般的温情,因为在倾听中我流下了泪水。这首蒙古歌曲唱道:亲人分别,思念追随一路,到山坡,到路旁,到很远的地方。

乌云舒都表情平静,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歌唱。而我奇异,这首歌她怎么唱得出来?带着那么多莽莽苍苍的信息,像列宾笔下伏尔加河的风情画。也许我睇视入神,她疑惑,以为唱错了什么。

后几天,我赴伊金霍洛旗祭拜成吉思汗陵,宽大朴素的陵园,松柏郁郁,黄土蓝天。我们拾阶而上,过缓步路面,再拾阶上行。中轴线的石板间隙隔不远露一铁环,系红布,色泽新鲜,没有脚踩的污迹。我本想回头看身后景致,看能看到多远的地方。没回头,我第一次来,头一直对着大殿的方向。那天没风,天全都是蓝的,耳边却闻听风拂枝叶,埋伏和声。树的、草的低吟,穿插错落,又让我听到合唱。广播合唱团有一首男声八重唱《圣主八骏》,歌咏成吉思汗的八匹黄骠马。歌声唱起,像黎明的草地上包抄白雾。歌者目光睃巡,是牧人找马的眼神。蒙古马不像国画的马那样肆行,如河鱼破网。草原的马,奔跑也安然,眼神宁静。带草香的风吹到它身上,马摇摇头颈,悠然回首,清澈的眼神在垂下的长鬃间一亮。《圣主八骏》在艺术家的吟唱下,于天蓬地角绝尘而过。演员的眼睛慢慢变成了马的眼睛,辽远凝望。八个人变成了八匹马,气流扑额而来,道路在眼前分岔,滑往两边。灌木模糊了,白云躲到山后,露一线袍角。八重唱的演员原来是牧民,或在牧区长大,熟悉马。当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扶住鞍子的时候,马转过头,用笔直的鼻梁对着你,长睫毛一闪一闪。歌唱家尽情赞美成吉思汗的八骏,把声音所能够描摹的金丝银线、珊瑚玳瑁放置骏马背上驮走。他们的歌声是层层叠叠的哈达,在风中飘扬。

进大殿,成吉思汗白玉雕像的背后铺展巨大的蒙古帝国版图。一起去的友人让我居中,伏地叩首。我头一接地,忍不住泪下。脚迈进门坎的时候,腿抖,身子放不住了。在路上,心情原本平静,我们说说笑笑,目接山川。进大殿,我的泪水未经辛酸和委屈,却抢先跳出来扑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