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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们为什么热爱自己的故乡(1)

我们为什么热爱自己的故乡?

有一位朋友问我:你们少数民族为什么爱自己的故乡?

我觉得这是个无礼且无理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热爱自己的故乡呢?这是我的回答,虽然用反问句回答别人的提问不够礼貌。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热爱自己的故乡呢?这不是本分吗?而且故乡可爱。后来我想这句话,感到它是一个可以成立的问题。我看过,真有人不喜欢自己的故乡,我也不喜欢一些地方,这是一个问题。

不清楚别人喜欢自己故乡的理由,我注意的现象是:几乎所有少数民族的民歌都在歌颂自己的故乡。民歌是宝石,不欺人也不自欺。内蒙古能够搜集到的民歌有四五千首,其中一多半的内容在夸赞故乡有多么好。这些歌夸山峰、河流和草地像夸一个人的衣服、帽子一样,就是好。从民歌观察,故乡是蒙古人、藏人、维吾尔人住也住不够的天堂,其它民族包括汉族也有这样的民歌。这时我们注意到,爱故乡是爱丰厚饱满的大自然,包括清澈的河水、植被良好的山川和土地。于是,我回答那位朋友提问的第一个回答是:热爱故乡首先是热爱和谐生长的大自然,而不仅仅是热爱自己的出生地。要不然,为什么不热爱自己出生的产房或产床呢?

一个人降生到世上,从大的方面说,他要接受两方面的东西:一是前面说的大自然,可见可闻可跑可爬,神奇阔大;二是文化,是他不得不接受的仪式、解释、命名、标准和表达方式,包括喜悦、悲伤、愤怒的样式和理由。细一点说,还有音乐的旋律性、服装样式,这一大堆东西构成人的核心价值观。我从小到大没听说过蒙古人有不赡养自己老人的人,这只是文化所形成的价值观的一部分。文化在干什么?不仅构造价值观,文化还跟着这个人走。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的文化上叠加、融合其它的文化,然而摆脱不掉原初的文化,他们热爱故乡实为热爱自己的文化。蒙古民歌、马头琴、马身上的汗味、牛粪味、婚礼赞颂词、民间故事都会激活蒙古人对故乡的情感。我回答那位朋友提问的第二个回答是:热爱故乡是热爱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

爱故乡的第三个理由是:我们祖先出生、恋爱、劳动和死去埋葬的土地叫故乡。我们怀念自己的祖先,只须爱这片土地就够了,地下有没有矿藏和天然气都没关系,没有比有还好,免受劫掠。不爱祖先或者记不住祖先的人自然不爱故乡。

专家们还能提出热爱故乡的第四、第五条理由,我能说的只有这么三条。但这三条能够解释许多人疑惑的一件事:他们的故乡那么落后、那么贫困、那么不现代化,有什么可爱的呢?祖先、大自然和文化永远居于电器包括高速铁路之上,也居于财富之上。事实上,有人把文化看得比楼房更尊贵。不管你能不能理解,事实如此。

然而——下面这个假设但愿没有——故乡的大自然被破坏,河水断流、草原沙化,热爱故乡的人还去爱啥呢?同样的道理,民族的传统文化被全球化的、传媒化的、同质化的流行文化所淹没,爱故乡的人只剩下两手空空。

沙日拉咩绕,我的马

我父亲那顺德力格尔第一次来到沈阳是在1948年11月2日。他们从塔湾进入,这里是沈阳的西北角。地上铺一尺多厚的雪,马奋力抬蹄,再踏进去,跑不起来。国军的黑飞机从树梢那么低掠过,倾洒机枪子弹,像泼水似的。马跑不动,骑兵们活下来全靠运气。我爸现在说国民党的黑飞机,还咬着牙不松开。“它们横着飞,斜着飞,人和马都害怕。机枪子弹沿一趟线突突下来,地全开花了。人马中弹,血化开炕席那么大一片雪,地上出来一个血窟窿。马的血比人多。”

马累出汗,脖子上的毛聚成小绺,骑兵们冻得打哆嗦。11月份,他们穿单衣单裤,这是黄炸药染的土布军装,但炸药不抗冷。他们进城没遇到抵抗的国军。十几里外的城中心传来密密麻麻的枪声。我爸所属四野骑兵二师十三团,他们刚刚从长春赶过来,和四野主力一起解放沈阳。

我爸骑一匹白马,蒙古语叫“沙日拉咩绕”(略带杂毛白色的马。蒙古语中,沙日拉指略带杂毛白色的;咩绕指马),他的马像一个细心的战士,和他一起走过战火。黑飞机过来扫射,战马要有足够的意志力隐忍不动。马如果毛了,疯一样窜出去,就成了敌机第二轮扫射的目标。这些,战马都懂。马在战场见过无数死人,见过人趴在死人身上痛哭,见过人拖着五六米的青色肠子在地上爬。从长春开始,骑兵二师和四野一个朝鲜人的步兵师穿插行军。骑兵目标大,夜里行军。朝鲜步兵师白天走。那时候,八路军(四野官兵习惯自称八路军)占领了东北的土地,但天空还属于国军,天天狂轰滥炸,到夜里才歇着。进城是在早晨5点钟,连长罗保传令:“整理军容风纪,显示八路军的威风。”骑兵们夜里行军身裹日本人的军毯和土匪的羊皮袄,接到命令,他们全都挺起胸脯,显露四野的胸章。“要不然,”罗保说,“老百姓以为咱们是土匪呢。”城里是一片荒凉的平房,无人瞻视他们挺胸的丰姿,老百姓都跑光了。

骑兵二师全由蒙古人组成,每连一百个战士、一百匹马、一百杆三八大盖(苏军收缴日军装备,转配四野)、一百把哈尔滨产马刀。我爸说哈尔滨的马刀照日本军刀差远了。好马刀不是好菜刀,它的刃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厚,刃不能开。好刀接连马的冲力与骑兵臂力,一刀下去可削掉半边人身,它哪是刀?是一下砍断五、六根骨头的薄钢板。刀下去砍不到人,骑兵会一头栽到地下,这是多大的力量。我爸他们挺着脸脯走在街上,路边立着电线杆子,这是大城市的标志。塔湾之无垢舍利塔立在前方几十米,雪落在一层层的飞檐上像撑着白伞。“咣——,咣——,”一阵爆炸响起,声音静下来。他们接着往前走,电线和树上挂着人和马的碎肉,炸药染的军服碎片。

“尖兵班全没了,十二个人,他们全骑着白马。”我爸说,“不知道是什么炸了,炮弹,也可能地雷。”

战争的仇恨是一点点积累的。我爸所在的十三团一连官兵是乡亲,有亲戚关系。我爸的战友中有他的叔叔、伯伯和舅舅。一起出来当兵却不能一起回家,让活人悲伤。战马是骑兵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坐骑。我爸的“沙日拉咩绕”是我爷爷彭申苏瓦参加内蒙古自治军的马。我爷爷在飞驰的马上用步枪左右开弓打碎东西两侧二百米外的四块青砖。他的枪技离不开马的配合,马跑得稳,枪打得才准。我爷爷回家养伤,我爸骑这匹马入伍,编入骑兵二师。那年我爸18岁,马6岁。

马跑到最快,四个蹄子像攒在一块儿,又撒开,像一块风里的云彩。天下没有战虎战狼战猪,却有战马。马把自己的命搭在人的命里,他们是死党。骑兵们进了沈阳,一厢待命。步兵在每一条街上打巷战,“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我爸说,“步兵跟他们干,我们等着。”在攻城的战斗里,骑兵像老鹰一样待在城市外围,阻击敌方援兵或从步兵防线逃出的溃敌。马要有马棚,我爸他们团进驻铁西一家面粉厂。他们找来找去,发现面粉厂有大棚,里边垛一袋袋白面。“马住棚里,我们吃烙饼。白面还是白面,没油烙出来也好吃。”他们卷着饼往嘴里塞,手里抓另一张。枪声停了,零星的枪声也没了,他们举着烙饼欢呼胜利。骑兵们爬上房顶,看见缴械的国军排长队走过来,被解放军战士押解,蜿蜒十几里。国军的军装有两种,一种土豹子样,比八路军好不到哪去;另一种美式哔叽夹克。“漂亮,”我爸说,“被我们的人押着,全套美式装备。”

骑兵的烙饼只吃了一天,沈阳解放了,他们领命追击另一股土匪,匪首叫胡图林嘎。土匪边逃边散,追到开鲁之后,土匪没了。国军和土匪都怕四野骑兵,但骑兵怕老百姓。四野军纪严明,老百姓一告状,违犯纪律的人就要倒楣,最轻也挨连长一顿拳脚伺候。土匪进村,上门抢粮食草料,八路军哪敢抢?抢老百姓,会被军法官枪毙。骑兵们不会说汉语,兜里没有钱。他们向老百姓作揖陪笑脸,像要饭一样为马讨要谷草。八路军有一奇技——写借条,写上借谷草多少斤,粮食多少斤,全国解放之日偿还。我爸读过私塾,通蒙古文满文日文。他写了无数借条,一挥而就。汉族老百姓不懂蒙古文满文日文,连汉文也不认识,笑笑,把粮食草料送给骑兵。马有吃的就好了。马爱吃铡的细碎的谷草秸杆。“刷刷刷,像吃水果一样。”我爸替马说,“这是冬天,到夏天更好,有青草了。”

夏天,若无战事,骑兵们把鞍子、笼头从战马身上卸下来,领马到草甸子上玩。我爸上河边给白马洗澡,用刷子刷马。马舒服,用鼻子蹭人胳膊。我爸在草甸子跑,白马后面追。人躺在草地上,马低头闻他的头发。“可好啦,马呀!”我爸说,“像小猫小狗一样,它知道这是玩呢。”他骑在马上最爱唱一首歌,这个歌从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蒙古人战胜多少苦痛,完成的大基业,蒙古骏马立下了大功。像蒙古人有天那么高的志气,蒙古马的力气啊真是无穷。”蒙古有许多赞美马的歌曲。《巴音杭盖》唱道:“可汗的行宫边上,带嚼子的骏马神气地披着黑缎子。云彩似的马啊,追赶前边的云彩……用黑豆喂的滚瓜溜圆,用绿豆喂的滚瓜溜圆,我的花白头发的爸爸留给我最好的马……最有名的北京城啊,城里吉祥还繁荣,手捧一堆现大洋,也买不来一匹大走马。最有名的南京城啊,城里文明还繁荣,从怀里掏出来85两银子,也买不到一匹好走马。我的马呀,人人都喜欢,它的额上有一块月牙斑。”

唱到这儿,我爸每每发表不同意见。骑兵认为带月牙斑的马不吉利,没人骑这样的马上战场,心里硌忌。我爸说他的沙日拉咩绕是最好的马,因为它是白马。成吉思汗的坐骑就是白马。大汗养了70匹骒马,产马奶供他饮食。我爸说他的白马睫毛也是白的,像翅膀一样乎搭乎搭眨麻。这匹马静立如雕塑,脸上血管隆起,它的蹄子像四块大玉石,眼睛比黑水晶还要黑。白马救过我爸的命。1947年5月,骑兵行军到开鲁县保合屯一带山坡下暂休。不到10分钟,哨兵跑过来,说山后抄来5000多国军(不一定有这么多,哨兵吓坏了)。休息的骑兵,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他们上马就跑。国军见蒙古八路逃遁,放枪射击。马爬山动作大,我爸摔了下来,腿摔伤站不起来。白马围着他打转,密集的子弹打过来,石头冒火星。马恨不能扶他起来,可惜没长手。我爸拽着马蹬爬上了马,追上部队。晚上宿营,我爸摸白马的前额——马喜欢人摸它的前额。“马啊,你救了我的命。”马低下头,闻他的胳膊,“可惜它不会说话,但能听懂我说话。”

打四平,骑兵驻扎离城八里外的村子。国军黑夜白天轰炸,八里之外仍觉地面震动。四平攻下来,骑兵进城。他们看到国军钢骨水泥的碉堡连成一片,“碉堡前是什么?”我爸伸出手,却在抖,“八路军的尸体垛成垛啦,一丈多高。”骑兵从近百米长,比人还高的死人垛前走过去,我爸察觉白马浑身都在抖。血水流在壕沟里,上面落一层尘土。马闻到八路军战士血的味,不敢往前走了。骑兵下马,摘下帽子,沮丧地走过去,马垂着头。牺牲者一人压着另一个人,摞着,血穿过尸体流进壕沟。我爸不敢看血流,但还是偷眼看。血从人垛滴答下来,汇成细小的河流。

“最难受的不是这个,”我爸说,最难受是看马寻找牺牲的主人。1948年8月,他们在开鲁县好宝营子遭遇60多个土匪。骑兵叮咣一顿袭击,消灭了大半土匪。匪首带几个人钻进了苇塘里。芦苇宽广好几亩,我明匪暗,八路军进去一个被打死一个。巴图、却吉、杜楞扎那、东山,一共四个人被土匪打死,都是我爸的长辈。后来,三班长青龙不知采取什么办法爬进苇塘里面,用手榴弹炸死了土匪。他们用刺刀在山坡阳面挖一个大坑,铺上柳条,掩埋战友。遗体洒上一层柳树叶,盖土,用马踩过去。这时候,巴图叔叔的白马、却吉大爷的枣红马、杜楞扎那舅舅的白马,东山叔叔的黄马像疯了一样找它们的主人。这些马在队伍里钻来钻去,见到人就闻他的腿,闻他胳膊。骑兵们哭了,我爸手扶鞍子放声大哭。马还在找,慌慌张张地钻来钻去,鬃毛如乱发洒在脖子上。

骑兵们骑着战马踏遍东北的冰天雪地,看过漫山遍野的山杏的白花,长在石头里的杜鹃的粉红花。他们唱着成吉思汗时代的战歌前进,脖子上挂着在庙里请的护身符。子弹不长眼睛,上战场谁不怕死?有了佛爷的护身符,心里踏实点。我爸头一回参加战斗,枪一响,白马的身体一阵阵激灵,他身体跟着激灵。“枪声大了就好了,”他说,“谁也不害怕了。”他原来有他奶奶努恩吉雅给的观音菩萨护身符,后来部队不让战士戴佛像,说革命军人不兴这个。我爸不敢扔菩萨像,又没地方放,急得团团转。一次,他在老乡家后院发现一处石片砌的墙,就把护身符塞进墙里,看四外没人,跪地祈祷:“菩萨呀,不是我不戴你,是指导员不让戴。要惩罚就惩罚指导员吧,菩萨保佑我和白马别让子弹打死。”这一番祈祷的效用深远,我爸于枪林弹雨里无恙,文革被吊打15天15夜没死。这20年中,他主编出版从古至今蒙古族文学汉译作品典籍12卷,为蒙古文化史上第一人。菩萨一直在保佑他。

我从小对“骑兵”这个词敏感。上小学时,军分区在体育场举办阅兵式,骑兵骑马走过主席台前,马刀竖在肩膀前闪闪发光。那时候,大喇叭放一首铜管吹奏的《骑兵进行曲》——咪多来咪咪,咪多来咪咪,嗦嗦多来咪——忒雄壮。在乐曲里,你看战马高昂着头,鬃发一抖一抖,蹄子灵巧地翻盏,那真叫威武雄壮。

赤峰体育场的主席台很小,司令脸上有麻子。我爸的白马比赤峰骑兵老十四团那些马厉害,它参加过开国大典。当然是我爸带它参加的。他骑着白马和战友一起接受毛泽东和朱德的检阅。1949年,骑兵二师划归内蒙古军区,组成一个白马团,一个黑马团出席天安门广场阅兵式,我爸在白马团。8月,他们进驻清华大学边上一个叫清河的村庄。那时候,北京到处流布国民党的谣言。村里风传:共产党的鞑子兵茹毛饮血,割人耳朵。骑兵们受到歧视却不知缘由。我爸说,村里人供刺猬为神灵。刺猬满地爬行,若被马踩死,老百姓很不高兴。但战马偶而会踩到刺猬老爷,民运干事点头哈腰跟村民道歉。团长下令,全心全意爱护刺猬,谁踩刺猬,谁受处分。我爸差一点受处分,但不是因为刺猬。1948年5月,他们和国民党正规军在突泉县对阵,消灭国军一个连。我爸心眼多,他留在连队后面,看连队走远了,偷回战场拣洋捞儿。他拣到六尺白布,一条雪茄烟,然后追队伍。连长罗保发现此事,非常生气,说:“你个免崽子,我要处分你。”我爸把雪茄烟双手举过头(按辈份,罗保是他远房爷爷,原为日本骑兵军官)。我爸7岁已开始吸烟,不得已才把这么好的烟交出去。罗保吸雪茄烟,很入迷。我爸问:“罗保爷爷,我的处分……”罗保说:“我再吸一根。”他又吸了一根烟,说:“下回处分你,这回算了。”

“怎么处分?”我问。

“禁闭3天,或7天、15天不等,再严重送军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