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良并不知道这些。每到接羔季节,有时刚生下来的羊羔被母羊接受,云良便唱一支名为《陶爱格》的歌,凄婉绵长,直到母羊流着泪给羊羔哺乳。在四月的庙会上,大群的蒙古女人像镶在靴子上的花瓣,左一群,右一群,你分不清哪个是云良。她们用新奇、赞美的眼光看着每一样商品,大喇叭里传出民间艺人沙哑的唱腔,秦琼赶到了哪里等等,赛马的烟尘已经由远而近。这些蒙古女人健硕、端庄,颧骨和鼻梁被晒红了,眼里充满柔情。羞涩、大胆、善良,那样的眼睛随时都会笑起来。这时,你会觉得“云良”其实一听就会了,像另一些以蒙古女人命名的民歌,达古拉、诺恩吉雅、隋玲、松吉德玛、万姐。因为她们正站在你面前笑,海蓝色的蒙古袍镶着橙色的滚边儿,银耳环和银板指的花纹里透出岁月清白。
而如果你真的想真切地了解云良,像看一幅肖像油画那样,像听她的一段录音一样,就去听齐·宝力高的马头琴曲。他的弓下有克鲁河、嘎达梅林、天上的风,然后是云良。我不知怎样描述马头琴的音色,像唱诗班的喉音合唱,像马嘶,像壮汉的哽咽。大提琴的深沉和萨克斯管的明亮才能组成这样的忧伤。云良出现了,右衽,两只手攥在一起。她向我们说,她说眼睛是装满了乌力吉沐沦河那样不停的话语。没有比齐·宝力高更了解蒙古女人的人。她们美丽吗?然而一生坚韧。她们芳香吗?然而有许多忧愁。齐·宝力高就是那位画师,喝着酒,在七月的阳光下蹙眉走到画架前,笔触如飞镖,如游丝,然后停下来久久地看,直至晚风吹来,喊着羊的声音悠长。齐大师的脸膛在夕阳下如雕像一般生动,抿着嘴却如欲笑,像一个活佛。他原本就是活佛,3岁时被推为科尔沁莫力庙五世活佛。齐是宝力高的姓,他的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建立了齐巴齐格罕国。
我听云良的时候,仿佛身上的血全停下来,听一会儿再流。歌声或乐曲一点一点带住胳膊、腿,最后像黄油一样融化在温婉哀怨的旋律中。我不知道蒙古民歌为什么有一种悲凉之意,像秋天早晨的雾那样包过来,又飘远。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在怎样的心境中创造了这些歌。它是悠远的,有一些还诙谐,或者柔肠百转,然而总有一些悲凉。像有一排拄套马杆的汉子,在雨水中伫立,凝重笨拙,静穆中散发着悲壮。这一种心绪在马头琴和长调民歌中透露得最为清晰。而他们的女人,就是云良。贤淑、朴素,眉眼里都是歌声。
如果找到“云良”的歌词看一看,会为它的平淡而诧异。爱、思念以及遥远。然而一首歌如果一代又一代地唱下去,所蓄积的含义和力量早就超过了歌词,能够把歌者所有的憧憬和愿望奔放地表达出来。
波 茹 莱
波茹莱,别哭啦,
山丁子树长在南山西边,
爸爸用它给你做了一个摇篮。
漆黑冰冷的夜里,
妈妈起来,抱着你喂奶驱寒。
爸爸呀,妈妈呀,
波茹莱,你不要哭个没完。
妈妈,你在哪里啊?
这是一首姐姐唱给妹妹的蒙古摇篮曲。让人心碎的是最后一句词,它突然脱离了主体,如绝望的呼号。听到最后才明白,姐妹都是孤儿。
波茹莱是妹妹,不停地哭着,姐姐用“摇篮”和“奶汁”这些温暖的词劝慰妹妹。唱歌的时候,夜一定很冷,没摇篮也没奶汁。唱到最后一句,如同姐姐“哇”地哭出声来。
波茹莱失去了母爱,姐姐用自己的怀抱带给她母爱。到后来,她也陷入没有母爱的恐惧中。姐姐其实比妹妹更苦。
父母之爱如果消失,就像本质的大东西没了,像山没了、土地没了、井里的水没了。没了,谁也弄不回来。
歌唱
每天晚饭后,二堂姐阿拉它要来为我爸请安,领着孙子阿拉木斯和孙女海棠花。阿拉木斯的分头带着水渍的木梳印。她家到这里没有一袋烟的功夫,至近。阿拉它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屈膝,用文言的蒙古语请安。礼毕,几个女人上前跟她打闹,因为今天阿拉它穿得醒目。二堂姐快50岁了,在科尔沁草原的沙暴毒日下,仍然白晰妩媚。我爸当兵时,接她到呼和浩特住过一年。用自行车带她吃冰棍、看电影。那时,阿拉它姐姐三岁,在我大伯的一堆孩子中,我爸最疼她。
“Youyimai?”阿拉它手扯衣襟反诘女人们的哄笑。这句蒙古语的意思是“啥呀?这算什么?”口气在委屈里带些得意。她穿一件绣胸花的绿衫,有在箱子底压出的井字折痕,那种绿浅得像小虫翅膀的颜色。
朝克巴特尔望着二姐像傻子一样笑,昨天他把她老公满特嘎灌醉了。“鼻涕流这么长”,早上,朝克巴特尔学的时候,手在腰上比划。满特嘎每天放羊要走一百来里路,这从他的帆布裤子和破黄胶鞋上能看出来,而他黑檀木雕像似的脸上泛发柔和的光彩。
阿拉它很气恼,但我爸在场,就假装看不见朝克幸灾乐祸的笑脸。
“叔叔!我给你唱个歌吧?”阿拉它说。
“好,好。”我爸欣然领受。过去,每当我爸回到故乡,阿拉它站在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追忆叔叔当军官时朝站岗小兵还礼的丰仪。一会儿,她卷一枝烟点燃,用双手捧上,一会儿斟一盅酒举过头顶。她等着叔叔满意地说出那句话:“MiniAlata!”这是称呼孩子的昵语,意为“我的阿拉它!”然而我爸已经戒去烟酒,他像国宾领受鲜花那样,把烟酒接过来分送左右。这时,阿拉它的眼里便有些黯然。我爸垂垂老矣。多数时候,他把忧虑的目光投向我大伯——他的瘫痪而更老的、于醉乡陶然的哥哥。阿拉它请我们全家吃过了全羊宴,新鲜的奶酪拌炒米。她还有许多的感情找不到载体。
“Aodao,Daolene”阿拉它说,意谓“这就要唱了”。
“榆树啊柏树,假如真的烂了根啊……”
这是东蒙民歌《达那巴拉》。阿拉它唱歌的时候,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腰身挺直,表情如认真的儿童。她大睁着眼睛在寻找,旋律上置放的许多东西。最奇怪的是,她双手并拢,在胸前端着。好像指缝里漏出的哪管是一点点东西,都不能使她继续歌唱。我爸面出得意之色,上身微晃。我大伯颓乎墙角,嘴里嘟囔着。小孩子用手扑捉纱窗上跃跃的小虫。
当歌声唱起的时候,蒙古人会齐齐换上另一种表情,堂皇而尊贵,在心里跟着唱,脸上的表情必与歌的意境十分洽和。
“剪子翅的鹦哥鸟啊,要到哪里去唱歌……”阿拉它唱。然后是《云良》、《达古拉》、《金珠尔玛》。后来,众人肃穆,如同想起了那些说不清的事情。对他们来说,这些歌自小就和屋后长着芦苇的湖水、和马儿从披纷鬃毛露出的眼睛、和饮茶的木碗、和骨节凸出的手联系在一起,因此唱歌时应该换上干净的衣裳。歌声和我高髻的曾祖母努恩吉雅、我爷爷彭热苏瓦、我大娘牡丹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坟就埋在路南玉米地前面的沙丘上。
歌止,阿拉它双手松开了,不安地看大家。她的笑容仍像三岁时那样羞涩惊慌,像躲在大人胳膊后面的笑,忘记了身后的阿拉木斯和海棠花。而我爸的鼻侧,一点点地闪着泪光。
等到花儿开,等你跑过来
北地苦寒,蒙古人用情的植物太少,不似江南,兰木之桨,红梅之萼,莺莺燕燕,到处可以寄托。而爱情温软,所托情怀,想来只有花儿。
《金叶尔玛》是一首情歌,记载蒙古男人整理不清的心事,怜人自怜,也拿花来说事。在蒙古,夏季那么局促,有多少鲜花可开?唱歌的男人笨拙地指举江西腊花和海棠花,作为想念情人金叶尔玛的证据。
金叶尔玛是一个少女的名字,像王献之迎江而娶的少女桃叶,都是植物的名字。只因嫁了,如杜牧所恨“绿叶成阴子满枝”,让人想不通,话语在心里倒腾多少遍后,打开嗓子一唱,洗洗心肠。
民歌好,旋律天成,非作曲家所能“作”出;词也好,让作词家看了惊呆。作歌词原本是奇异事务,而作词家则让人奇怪:一个人不断作歌词,他总在恋爱吗?
《金叶尔玛》唱道:“人说江南风景好,到处开放江西腊花。(江南非长江之南,蒙古语江与河不分,大水而已。江西腊又写作姜丝辣,怎么写都行,波斯语音译。此花草本长茎,花朵明艳孤独。)一瓣一瓣放光华,(此句译得可疑)啊嗬啊嗬噢。出嫁到江南的金叶尔玛姑娘,你是我思念的花。(叙本事,嫁了。)人说情人终美满,为什么是假话?人去楼空只剩下,啊嗬啊嗬噢。(人与楼译得牵强。土地狭促才造楼,为登高才有楼,北地无此物。)只剩下,你手缝的汗衫和香囊,伴我度夏。倘无情人留下的芳泽,亦不受此相思苦。(而前一句,对格言的气愤已溢言表。关涉爱情不宜有假话,更不宜有格言。)人说草木也有情,能传知心话,院里栽满海棠花,啊嗬啊嗬噢。(海棠花成了最后的指望。蒙古人喜欢这种花,常以此取女儿名。)等到花儿开,等到你跑过来,送你一朵思念的花。”
“花儿开”与“跑过来”,是歌中最憨之处。女人为什么不跑向花开的地方?所有的女人都应争相跑到花开的地方,像蜜蜂。爱人只有爱,而无其它。悲伤时如海子说“手里攥不住一滴泪”,只好等待花开。
情歌多不讲理。葛洛夫说:“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所指IT界。而爱界,只有偏执狂才能爱,最后诉诸海棠,有花则有美人跑来,好好开吧。对此,谁若不信,都显得有一点阴险。
绵羊似的走马
“我的走马步伐像绵羊一样柔和。”
这是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词,第二句是什么?结束了,就一句。
多好,就一句。我在内蒙广播艺术团的排练室听扎格达苏荣演唱这首歌,层叠委婉,好月破云。好像他的嗓子是弦,我成了共鸣体,是我倾毕身之力帮他唱完。或者说,我和扎格达苏荣骑马走了一遭,见证了这匹好马。
我试着在心里续上第二句词,比如“它(走马)……”,找不到第二句,怎么安也安不上。才知,这首歌在世上并无第二句词,所有的话都被说完了。
续来续去,我把续词的事忘了,想那匹马。走马的前后蹄左右交错行进,是艺术之步伐,训练得来。每一匹走马的步态都不一样。越稳越让主人自豪。徐悲鸿、尹瘦石所画都不是走马。我在皇姑田径场跑步时,看几个小孩练竞走,大幅度送髋,膝带动脚腕。我看这些小崽子走,扎着肩,脸红扑扑的,想到了走马。可惜他们没看过走马,也没听过这首歌。
走马走起来多么漂亮,它的力量不在腿上,在脖颈上。那是经过节制的力量之美,干净利索,像一位朴素的艺术家,如钢琴家霍洛维茨。
把马说成羊,并非贬低了马。绵羊多小心,像贤妻良母一样生活。它从草地走过,怕踩坏了草。马是唯一参加作战的动物,勇猛无双。而驯为走马,从此一生只按一种步伐行走,顺迎主人,是谓仁。如果谁有绵羊般的走马,就有了一匹百里挑一的坐骑,心旷神怡。
我想起作词家,想起伊金霍洛一个蒙古包前高高的牌子——斯琴大酒店,想起有一匹供旅游者骑的黄马慢慢低下头,嘴碰到草的时候停下,闻了闻,又抬起头。
只有一句词的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就像恋爱的人赴千万里相见,期间百句话在肚子里折个儿打架,一句挨一句倾诉,见面就剩一句话,或无语。有一首女声三重唱叫《好看的黑色走马》,无词。不是乐曲无词,是歌曲无词,但有标题。这才叫神韵。我儿时读过叶夫图申科的剧本,叫《红莓》,男主人公从监狱出来,和恋爱的女人见面(没见过面)。
他说(第一句话):这是我。
她回答:而这是我。
多好。“我”前面还有“这”。女人说得更妙,重复了他的话,又加一个“而”字。真好。但不是无意重复。他在说他,她在说她。
这首歌的标题叫《绵羊似的走马》。词比标题多了三个词:我的、步伐、柔和。这是蒙古人从千万句话里选出的一句话,献给马。马听了会多么高兴。
记忆
我每当闻到新鲜的牛粪的气味时,内心世界立刻回到了7岁那年的夏天,完整而清晰。大舅照日格图的三间房子,屋顶的柳条苞颜色金红,稀泥从缝隙里要淌下来,但已经干了,泛白。他们家的狗、母鸡、猫、洋井都是一个,猫和狗始终向外张望。
那是我第一次到草原,当夕阳恋恋不舍地退隐之时,牛羊低着头朝家里走,西天有几块云彩像呼喊一样明亮。那时我第一次体会到忧伤,刚刚体会到世间有一种没有理由的哀痛,仿佛有人伤害了你。于是不愿意走进灯火处,愤恨喧哗和歌唱的人,在山冈上站着,直到天黑。
当我回忆与叙述这些情景的时候,如同虚假。我回忆我的许多往事都感到它们是不可能发生的,无法相信,而气味会告诉心灵,所有往事的真实。
与之相反,我在遇到一些事的时候,会“发明”一些气味,与这些事共同贮存在记忆里。听莫扎特的时候,我会想起雨点的气息,潮湿的、伴有“滴答”之声的寡淡,有些甜。我常常说我不喜欢莫扎特,特别是在运动后大汗淋漓的时候,看到老人摸索着砖墙走路的时候,看到找活儿的民工抱膝坐在路边,后背盐渍斑斑的时候,一放莫扎特的曲子,就觉得他的精美甘醇毫无道理。但我发现,每次放莫扎特的时候,我心中有一个地方在悄悄地偷听。如果说这个“地方”是许许多多的“我”的一个的话,他敏感、整洁、多疑、懦弱,躲在重重房间的最里层。他偷偷地听,并流泪。因此,我又奇怪,为什么别人说我不喜欢莫扎特呢?雨水像时间一样到处都是,悄悄填平路上的坑凹,使屋顶的红瓦十分醒目。
听巴赫的时候,我想起麦浪的馨香,有秸杆的甜味。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平原,云的黑影不断从上面降落并升起。尖锐的麦芒长在麦子身上竟很和善。麦浪使空气暖哄哄的,使人想站在麦浪的岸上脱帽致敬。麦子和巴赫都充满天意,朴素到无懈可击的程度,则可以辉煌。数学家巴赫,母亲和父亲的巴赫,农夫与皇帝的巴赫,像麦子一样无边无际地生长。
而我不怎么听贝多芬的原因,是找不到与之契合的气味。他的作品常使我目瞪口呆,使海水一样博大喧哗。我不熟悉海水的气味。
骑 马 听 歌
他们脸上藏着很深的东西,不是智谋心机,而是像岩石那样的表情,对访客轻轻地看一眼,就不再看了。访客是我们,拜谒五当召喇嘛庙的俗世人。
到五当召的时候,天擦黑,洼地显出积雪的亮光。吃完饭的小喇嘛背书包去上课。他们紫色的僧衣和寺院白玛草掺泥而成的暗红外墙同一。小喇嘛们十四五岁,一位倚柱子打IP电话,用蒙古语。这时,他腰里手机响了,莫扎特的四小节乐曲。另一个小喇嘛和当地孩子勾冰玩儿,把一块冰用脚往自己这面勾,像盘球。一会儿,打电话和勾冰的小喇嘛安静下来,看我们。我们看他们。我想从他们脸上看出想家、学习藏文和寺院生活留下的痕迹,看不到。他们神色童稚,像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
接待我们的三位“大喇嘛”也只有二十多岁,一位是住持,僧衣袖口半尺滚金。他们眉眼深处藏着东西,彼此明白,咱们不明白。同行的人说,喇嘛相貌好啊。他们英武又柔和,脸上没有迟疑、迫急这些“生活中”的人们常见的表情。在佛堂,我们坐好,听喇嘛诵经。藏语的经文高低错落,像泉水穿壁,闪着流动的光。诵经如有和声领唱,美妙难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