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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对酒当故乡之歌(6)

蒙古女人的歌声,与其说唱,不如说迸发。其中的委婉和强烈交织在一起,响遏行云。她根本不在乎你听不听,径直唱着。她的眼光不在听者的脸上,而由墙壁穿出,落在山坡上如披蓑的松树上,树下泉水小声流过。我们都傻了,屏息倾听,像看到一只只花瓶从高处跌下,清脆地摔成碎片,却吓得不敢去拣拾。蒙古民歌的旋律像绸子一样在三尺高的地方飘起来,上面放着歌者所要寻找的东西:柴禾、油漆的炕桌、盐、装奶的瓦盆、婴儿的手。这些,以及她祖父的慈祥的脸,全从歌声里面飘了出来。我们仿佛置身于草地上,潮湿的带有腐败气息的水草气息,像是从星星上面传过来的。听这样的歌的时候,我很想去抱住一棵树,把头靠在树上。内心有一个地方在痛,像树叶一样哗哗落下来掩埋一件美好的东西。

这时我想起彭康亮的话:唱歌就是歌唱!

我们为什么要唱歌呢?那是表达生活的独有的语言系统,就像骨髓里的东西和血管里的东西一样,它们是独特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歌唱呢?因为我们要给心灵一个述说的机会。只有心灵的述说才是歌唱。拉赫玛尼诺夫说:心灵是无法用力度符号标注的最高级表情的源泉。

而今天在电视上比比皆是的MTV当中,充斥的都是唱歌者而不是歌唱者。他们不是自己要歌唱,而是以唱歌谋食。他们的歌声里没有心灵的话语。而由于电视及晚会的原因,大量的还音(假唱)MTV以及画面演示,唱歌已经成了工业产品。像饮料瓶上的配方:果汁15%,粘稠剂2%,防腐剂2%,阿斯巴甜1%,水80%。现在的歌声也是由80%的水以及其它电子元素按百分比组成的。甜甜地糊在虚假的生活的表面。

而我们的生活失去了许多真纯的东西之后,最后连歌唱也失去了。那么一同失去的,必然包括真诚与朴素。

松脂的香气

临近傍晚,我闻到由窗外传来的松脂的香气,那是劈柴经过燃烧之后才有的味道。刹那间,我站起身,仿佛会发生什么事情,要迎接一下。

什么事情呢?

黄昏把稠紫的暮色像抖床单一样铺在查干沐沦河南岸的村子,疾走的马儿背上跳散着鬃发,羊叫的焦急与牛吼的沉缓高低起伏。没有电,星星已经从罕山上空粒粒亮起,仿佛在上升;牧民家的煤油灯错落点燃,窗棂像一只只桔黄的灯笼。

当空气里充满六月里露水的潮气,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就会响起——

“当年生活在母亲在身旁

绫罗绸缎做衣裳……”

唱到高音处,古拉日松阿沙哑的嗓音收束一线,悄然哑默。我的血也在流淌中停顿了,等待他下一句歌词出喉时,再迸然进发。他的样子亦恍然眼前,昂长的脖颈内凹为坑,由于吸气力尽所成,双眼微闭着,十分陶醉。

我舅舅居日木图已端坐炕头。一会儿,腌酸黄瓜和煮烂的羊骨头就端上来了。他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眼里跳荡着半嘲弄半欣赏的笑意,说:

“介!介……”

意谓“听呵,听吧”,然后以食指和中指自锡壶的脖颈处掂起,揣度里面酒的份量。窗外鸡窝骤然惊鸣,那必是朝鲁用棍子在捣鬼。

这时,我站在后院,在平缓淌过的河水中传来的跳鱼的落水声里,在微苦的柳树的气味里,观看向一边倾斜的高高的苇草背后的天幕,星星一粒接一粒地亮。随着夜色转浓,它们像要跳出来,又像有人钉上去的……而古拉日松阿的歌声还在苍凉地摇曳,如晚风里的篝火。

“一匹马儿做彩礼,

女儿出嫁到远方……”

还是那首《努恩吉雅》,为东部蒙古人人熟知。去年,在北京的一次颁奖筵会上,我所在的那一桌蒙古族作家齐声唱起了这首歌,声势感人,甚至有些悲壮。大厅里的人们纷纷瞩目,看这些并非来自一个地方的、年近古稀或身为高官的蒙古人扯着嗓子柔情百端地唱《努恩吉雅》,单纯而天真。我猜当时会有人想,当一个蒙古人真好,不用教竟也会唱许多好听的歌曲。

我在窗前等待着歌声。

松脂的香气明亮地穿透了都市的喧杂,像一个鲜花般从远处跑来的孩子,让人想起所有相关的往事。人的记忆真是奇妙,在歌声、气味和阅读的不同层面,各自储藏着所有,而且永不消失。

一个人可能记不住a2+2ab+b2=(a+b)2,但歌声会让故乡在你心里猛然苏醒,如同对面走来一个黑红脸膛带着闪光和笑意的牧马人,他摇摇晃晃地、腕下悬着马鞭。孩子们在羊圈边上踢卷毽子,用马兰草编的像蝈蝈笼似的毽子,那条狗围着你转,尾尖哆哆嗦嗦,使腿发痒……记忆是住在不同房间的客人,等待着拜访各自的主人,不关知识,也不关明敏笨愚。

古拉日松阿住在村东,他的邻居是兽医拉珠尔。每隔半个月,信和包裹会从班车上卸下,由一个黄眉毛的司机拎到兽医家的窗台上。古拉日松阿喜欢穿行于他栽种的一人高的扫帚梅之间,检阅这些稀稀拉拉的花。他老了,听人说话的时候,嘴唇抖着,像要补充什么。在油灯下,他右手端着酒盅,左手抚摸猫的脊背、狗的脑门、孩子的头发和女孩子的手,仰面尽酒,张嘴散出辣气,大欢喜,脸面、怀里、手上都舒展开了,我们的心都飘在他的歌声上面,提着肝胆左回右转地流向远处……

当松脂的香气飘进窗口时,我静待着歌声。歌声之后,我舅母喊牛的声音就会响起。她一手压着洋井,另一手把已经饮饱的花母牛从石槽边推开。满达的母亲招呼牛犊的声音也会响起,遥遥地像喊自己的孩子。

我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于都市。就在刚才,有人用扬声器宣布:“订阅晚报,送报上门。”在岐山三校门前,一个老头蹲着,面前的罐头瓶里装满小树蛙,5角钱一只,卖。另一个穿法兰西公鸡队队服的撑拐的孩子焦急地站在斑马线边上,鱼贯而过的汽车不给这个可怜的满脸是汗的瘸孩子让路;一间洗浴中心的门前站着短衣短裤的时尚女子。

都市的黄昏在嘈杂中相互拥塞,烁烁点亮商家招牌的彩灯。我记忆中的情景几乎成为前生的旧事了。许许多多的场景、声音和气味在古拉日松阿的歌声中排成一队,等待与我相见,而我也忐忑地等待着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莹净的往日,这是因为我闻到了松脂的香气。

牧区的傍晚,最亮的是灶间,松枝和沙棘被大把地塞进炉膛,毕剥尖叫,人脸镀金,茶在铁锅里哗哗滚响。家家的炊烟都有松脂的香气,混和着牛粪与河水的味道,如发酵的青草的气息。

在窗口等不来古拉日松阿的歌声,我迷惑于松脂的香气从何而来。向外看——四单元的门前有木匠在干活,他光膀子刨一块板,干净的刨花如烫发的女人头上的大卷滚滚而下。边上,有人把刨花扫进旧脸盆里点燃。

烟雾在空气中扩散,遇窗而入时,竟引起旅人的乡愁。

对黄昏中由燃烧而出的松脂味,我的确有些难以自持。乡愁是一声冷枪,在你最无提防的时候劈面飞来,让人站立不稳。乡愁是一捧水银,倘若不小心弄撒,就会无孔不入,渗你心房。我以为,故乡一直在遥远的内蒙古,隔着重重山水。谁知它竟藏在窗下,藏在邻居的木头里和刨花的微焰中。

松脂的香气在沈阳的黄昏里散尽之前,我仍然等待着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唱至高音处,收束无声,宜阖目倾听,接着是满达母亲的招呼牛犊的喊声……

我慢慢等着,直至空气中闻不到理应与歌声结伴而来的烟雾里的松香。

享 狗 福

牧区的狗享福,不牧羊,不守家护院。福气最大之处是在草原上飞奔作耍。

牧区没有深墙大院,夏天连屋门也不关,冬天关门为挡风,没听说谁偷东西。偷东西?为什么偷别人东西呢?所以没人偷。再早,狗协助主人牧羊。羊儿们现在舍饲圈养,狗愈清闲,叫啊,跳啊,天天过年。如果主人开一处餐饮店——买一个蒙古包,架上桌子板凳,杀羊、灌血肠、蒸荞面窝窝、摆黄油奶豆腐搞市场经济,狗更乐。

狗喜欢人多,喜欢大人小孩、穿好看衣服的女人来串门(狗未见收钱过程,以为白吃白喝)。狗喜欢奥迪、三菱越野吉普停在家门口,壮观,捎带嗅嗅汽油味。还喜欢汽车放的音乐——《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马鞍》,也喜欢内蒙广播合唱团的混声合唱和呼格吉勒图的呼麦演唱。骨头有的是(游客为什么不吃骨头?这些好心人舍不得吃),吃的事儿根本不用考虑。

我在蒙古包前看到一对狗。大狗身上灰毛,脑袋是黑的,像戴面罩、端卡拉尼什科夫冲锋枪的阿拉伯暗杀匠。它瞅瞅这个人,瞅瞅那个人,跑几步,站住。小狗是它崽子,鹿色。小家伙从各种角度冲向大狗,足球术语叫“恶意撞人”。大狗踉跄,迟钝地看看它,目光温柔。两只狗有时一起追摩托车,车离它们好几百米远呢,它们的眼睛没有纵深焦距。

蒙古包响起歌声,主人手捧哈达和银杯劝酒,狗罩着耳朵听。

“大家找一找金戒指,

不知金戒指在谁兜里。

大家请把手伸出来,

看金戒指在谁手里。

大家相互连起手臂,

跳舞吧,唱歌吧,

别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

这是一首布里亚特蒙古的宴会歌。两个青年女子缭绕演唱,狗谛听,想金戒指到底在谁手里。

我路过这里等车,见狗嬉游,生羡慕心。在这儿当一只狗算了,虽然沙尘大点,卫生差点。在牧区当一只狗,无论什么毛色,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对酒当故乡之歌

不知为什么,我一听腾格尔的歌就想喝酒——白酒,寻找热肠的感受。仰面喝下一杯烈酒,蹩着眉眼散发满口辣气时,酒高举着火把从喉咙飞抵丹田,整个肠子都热了,温暖感像天朗音箱的乐音一样扩散。这就是听腾格尔歌声的体味。因此我一放腾氏的带子,就低头看床下桌上有没有酒瓶子,拎过来呷一口,非此不能行进。因为听一个人的歌,就是跟随他旅行。听了腾格尔的歌,倘若还有机会与酒一遇的话,我常常静穆而镇定了,忘记自己置身于一座窒滞的大都市的旧房,惦念对面山坡的草长出来没有,牵挂拴在门前枣木桩子上那匹紫骝马。然而我家虽然有门,但无“前”可言,出门就是楼梯,没有大气弥漫的草地、贴草地疏散的淡绿雾气和古老的勒勒车辙印。我所没有的,腾格尔的歌声次第送过来:被牛粪火熏黑的炊间的土壁,浮漾在陶罐里的牛奶,我的同胞们在油灯下金红闪亮的脸膛。我这个城里长大的蒙古人,按说并不熟知牧区的事情,但血统像一条河流,随着歌声——最广泛有力的生存与文化气息——携我返回祖先的栖居地。

祖先的栖息地很辽阔啊。如今,祖先把灵魂栖居于腾格尔的嗓子或心里,让我们的目光能够穿透工业污染的烟雾瞩望故乡。而如此,我在听腾格尔的歌饮烈性白酒的同时,提笔写一点东西,便自觉这是特别适当的一件事,就如同球员踢球入网,转而举臂奔呼一样。酒,当然是独饮,不去灯光暧昧的歌舞厅,也不喝番鬼佬的洋酒。在歌酒之中,我稳坐地毯中央,挺身,双手软绵绵放在膝上,咱们随着歌声往前走吧。前面是额尔古纳河,是野情谣和红浆果的小兴安岭。我的那些父兄就这样在飘忽的油灯中盘膝端坐,像一尊尊黑檀木的雕像。

然而我戒酒了,平时不忍听腾格尔的歌,怕对不起腾格尔也对不起自己。人就是这样异化或被同化着——当文化信息已不对你发生作用时。以后我女儿听腾格尔的歌时,也许在喝咖啡。

歌声里有语言的金子

学一种语言,最好唱它的歌子。一遍一遍唱,里面有金银珠宝等着你。不光把歌子的单词、句子听明白、唱明白,还要把语气以及呼吸揣摩舒服。呼吸分两种,一种是歌唱方法的呼吸,另一种是人和词之间的呼吸。歌声中的词被你用气息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擦干净了。像用牙刷把银首饰的花纹沟回擦去积泥,银子像笑了一样亮了,花纹也笑了。这是歌词的笑容。

这是旋律中的词,里面有白银的光泽。常言道:诗为心声。这是一句大假话,好诗是心声,破诗屁声也不算。歌为心声,约略近之。歌有假唱但无假歌,没有不出声的歌。除了陶县令渊明先生那张无弦古琴不出声,所有的音乐都有声音。语言在声音中呈现,比述说美妙。歌声里的词,像坐一只筏子在青山绿水漂流,当然也可以说歌词骑着马在草原上跑。它的声母和韵母被打开,又合上。前一个字与后一个字之间有关节,连绵依靠。歌子是词的摇篮,把词变得像瓷器一样洁雅。

最近听一首蒙古歌《大地母亲》,由翁牛特旗两个牧民——一男一女作曲演唱。没听够,找人贴在手机彩铃上,时不时给自己手机打电话,这首歌就被唱一遍。他们唱的每一遍都同样认真、深情、依依不舍。不是不舍我,是舍不得他们唱的蒙古大地。我听旋律差不多听够了,开始听每一个蒙古语的词,就好像自己从来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他们唱道:青草、珍藏、风、在眼前渐渐升高又隐蔽的丘陵、最好的马、土啊、完整无缺的、远处、血和红相通。然后一长串“啊”。啊完了之后是“母亲的”,说前面这些东西都是母亲的(大地的),这么多的美好归于母亲大地。

蒙古语如此美妙,有如神谕。草原上的一切用蒙古语才能说清楚说亲切说得如在眼前。语言的魅力在歌声里。这一感受可能别人早就知道,我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