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夺魂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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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昏暗的小屋,只有一缕光亮,从屋顶巴掌大的圆孔漏进来,发散成一道光柱。

光柱中,有个人,四肢都被镣铐锁着,镣铐后连着铁链,另一头隐在黑暗之中。

他一动不动,面色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身前光影无法企及的暗处,极力想要看清站在那儿的人,到底长的什么鬼样。

虐人的静,让他心底生寒,身处无边黑暗中,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彷如不见天日的寒潭中,周身遍布着嘶嘶吐信的毒蛇,随时都会齐拥而上。

他的名字叫魏尘,被掳到这儿,已经整整两个月了,这还是他数着屋里仅有的一道光影昼夜变幻,才模糊得出的结论。

每天准点,屋外的人就会送吃的进来,却只站在暗处,伸出骨瘦嶙峋,苍白泛青,有如孤坟鬼爪般的手,喂他吃饭,不说一句话,连呼吸声都没有。

吃了自然要拉,他手脚都被锁着,曾试着使出十成引以为傲的内劲,想要挣脱镣铐,结果却是钻心的疼痛,原来他的手脚关节,都被施以巧妙的手法错了位,根本无法着力。自己解不了裤腰带,也没有别人帮他,只得黄的黑的,干的稀的,一股脑儿,全落到裤裆里。周身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不知还要被关在这里多久,更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出去。他虚岁才满二十一,年轻人的通病,冲动,哀极则轻生。近些日子,不止一次,他熬不下去,萌生了死志。

牙齿紧咬着舌根,只需心一横,舌根断裂后,绷紧双唇,血浆灌入肺管,要不了多久,他饱经煎熬的灵魂就可以从这炼狱般的小屋离开。

可当他下定决心,要跟自己来个了结时,屋外就会有人进来打断。虽然只是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暗处,但他能觉察到,对方就是一直给自己送饭来的那人。

他觉得自己好像时刻被人监视着,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念头,都逃不出对方的掌控。

那人第一次进来打断他轻生的举动时,捏着他的下颌,往他的嘴里塞了一粒味道怪怪的丸子。然后就自顾离开了。

一开始,这粒丸子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异样,后面连着几天,那人都会在同样的时候进来,喂他一粒同样怪味的丸子。

直到他开始感受到丹田涌动的暖流,自然地散发到身体的每一条筋脉,滋润着五脏六腑。可他并不曾运劲,连基本的意守丹田都没有,又怎会气行周天?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不可否认,这种感觉真的很好。他从小随父修习武当内功玄罡劲,自是深谙内家道理,此刻在他身上发生的,若是用在平日修习,于提升武道修为绝对是事半功倍。

莫非都是源自近日吃的怪味丸子?还不待多想,那股暖流在身体里运行几个周天之后,他顿觉浑身各处肌肉麻麻的,痒痒的,倍感舒适,整个身体似沉了下来,灵台恍惚,有些困倦,眼皮挣扎着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光映眼帘,有些刺痛,驱走了困意。睁开眼一看,竟发现正站在一座亭中,他环首四顾,看到亭外伫立着八九人,多是身着黑衣,唯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竟然是他的姐夫,周泰然。此刻,他正被两个黑衣人押着,面色哀伤。黑衣人中,打头的,一个光头恶汉,一个儒雅剑客。

这场景有些熟悉,突地一个激灵,他猛地转过身,看到了让他既挂念又忏愧的黄裙少女,嘴中喃喃道:“吴小姐,竟真的是你?”,少女微笑的看着他点头,而她的身边,还站着她的娘亲吴夫人。

这里他当然来过,就在两个多月前,正午,卫辉府外,歇马亭。就是在这里,身为镖师的他,自私又无奈的以自己的客主吴家母女为筹码,从杀手手中换回来姐夫周泰然。

难道是梦境?可他分明感受到炙烈的阳光照得他眼睛生疼。听人说过,若是遭了梦魇,想要醒来的话,就狠咬自己的舌尖,越疼醒得就越快。

不妨一试,他从小习武,常年走镖,这股狠劲绝不算事。“啊”一口咬下去,痛地他失声叫了出来。周围众人都诧异地望着他。

果真不是梦,这如何解释得通,时光倒流?莫非老天爷想给自己一次救赎的机会?

“嘿,我说裴老弟,这小子是吓魔障了么,不像个带种的货啊。”粗鲁声传来,说话的正是那个光头恶汉。

魏尘自然记得他,这人倒是个童叟无欺的真和尚,四十上下,少林内院罗汉堂出身,法号广戒。只不过,越叫广戒,越是广不戒,吃喝嫖赌,可谓无一不全。费尽心力,才从少林还俗,没想到一入江湖,便做了杀手。那日自己还与他有过讨教,此人武功略高于自己。

而他口中的裴老弟,正是与他并行而立的儒雅剑客,名唤裴仁卿,也是约莫不惑之年的样子,魏尘同样认得。道起来,两人还有些渊源,这姓裴的最初正是武当回龙观出身,而魏尘的姐夫周泰然,与这人正乃同门同宗。近些年,魏尘跟着他的姐夫通习回龙观绝学,也算得半个回龙观弟子。

裴仁卿嘴角微扬,嗤笑道:“好啊,你反正也瞧不上我这师侄,那我就带回徽州啦。”

广戒和尚当即浓眉一竖,喝道:“我呸,文绉绉地,脸皮还忒厚,连师侄都叫唤上了。人家认你当师叔没?”

话说到这儿,魏尘晓得了。那日为保周泰然万全,看这裴仁卿也是回龙观一脉,似又极欣赏自己,便低眉顺眼地认了他这个挂名师叔。百般讨得欢心后,才得他同意,让自己独自护着周泰然离开。

虽然他后来半路杀回,一路尾随想要救回吴家母女,可刚到东昌府外时,却遭遇了他此生都未曾遇到过的顶尖高手,只不到十招,自己就当场被那人生擒,一路下风,毫无还手之力。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枯黄干瘪的脸上,凸出的冷傲不屑的眼神,仿佛翱翔天际的雄鹰看待蝼蚁一般。

既然老天爷又送自己回到这里,便再不能让那悔恨终生的事情发生。他心中一盘算,便定了主意,今日哪怕死在这里,也必要保得吴家母女周全,否则,再往前,又遇到那高手,往事只会重演。

抬起头,面上挂起一副谄媚之色,躬身凑上前,朝裴仁卿着个深揖,横剑抱拳恭敬道:“谢裴师叔瞧得起,今日起,侄儿唯师叔令是从,绝无二心。”

听了这话,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有不屑,有惊愕,有欢喜,更有失望。这失望的神情,自然是挂在吴家母女脸上。

裴仁卿笑得合不拢嘴,魏尘心向着他,今晚收获颇丰。既擒得吴家母女二人,更收了武功不差自己多少的魏尘做师侄,还能搭送个身手也不赖的周泰然。想想都觉得大老远一趟来的值。

忙伸手搭在魏尘手腕,往上一抬,便要将他扶起,算是受了这一大礼。只这一瞬,垂首沉肩的魏尘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嗤”一声,寒光闪过,剑已出鞘,直接划过一道剑影,其迅如雷,其疾如电。

裴仁卿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神才有些错愕,保持着微倾的身姿,只是,脖颈间,却现出一道极细的血痕,慢慢迸裂。“嘶”血如泉涌,喷洒开来,双手本能的紧捂喉头,憋红着脸,想要喊出声,却最终还是没喊出来,往前一栽,便断了气。

这一刹,自然引得四方雷动。魏尘却不待广戒和尚等人反应过来,顺势又是一剑袭来,使得正是拿手的“游龙剑法”。这一杀招,竟快的让广戒有些措手不及,往后撤步,腰间皮带却还是被剑锋划拉开。

周泰然见状,也没了顾虑,运劲挣脱黑衣人束缚,就地翻滚,捡起裴仁卿落在地上的剑,起身便杀向其余黑衣人众。也是剑若游龙,步走天罡,正是武当回龙观绝学“游龙剑,天罡步”

“嗬”仅五六合,魏尘陡然运起玄罡劲,绵掌拍出,出人意料的竟正中广戒心口,“噗”广戒一口老血喷出,血沫飞溅,整个身体往后直飞老远,重重摔在地上,一时难再动弹。

魏尘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怎么可能?方才那一掌竟会有如此劲道,他从小跟随父亲修习武当复真观绝学玄罡劲和绵掌,虽日日勤练不曾懈怠,也绝然不会又如此修为。

一旁战的正酣的周泰然与黑衣人众也是停下来,愕然,惶恐地看着魏尘。吴家母女不懂武功,只是看到魏尘三两下便除掉了两人,欣喜溢于言表。

莫非是那颗怪味丸子的缘故?魏尘凛然想到,定不会有错,那颗丸子能迅疾提升内功修为。只这一施展,魏尘心中笃定,即便是遇到那日的高手,他也绝对有一战之力。

“扯呼”黑衣人众看到这人如此厉害,不知谁打了个呼哨,喊了声,便都稀里哗啦,落荒而逃。

也不顾周泰然探询的眼神,魏尘收剑回鞘,潇洒的很,挺起腰身转过来,神态激动,正对上吴家小姐吴悠容投来的关切称赞的眼神。一时间,只觉得什么都值得了,这两月来,他受的苦,在场的无人能体会,可一看到如冬日暖阳般的吴悠容,他一切的苦难好像都消失了。

自己若是被心魔所控,堕落红尘的僧侣,那眼前的吴悠容就是那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魏尘只觉得心绪激荡,砰砰直跳,脸热神迷,体内似有一道浊气,正尤不甘地离开自己的躯体,灵魂。

吴悠容依然亭立在那儿,笑若春风拂面,眼含秋水沁心,却至始至终都不曾启开樱唇,说上只言片语。

魏尘觉得奇怪,不由自主的上前,却只看到吴悠容的身体越来越模糊,慢慢变得稀薄,透明。他心急如焚,伸手疾步过去,想要挽住她,不让她消失。可等他冲进亭中,哪里还有吴家母女的身影,空荡阴冷的亭子,也陡然间消失,突觉天旋地转,头前一沉,便晕倒过去。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铛铛”耳畔传来熟悉的铁链撞击之声,睁开沉重的眼皮,进入眼帘的,果然还是一屋直透灵台的孤寒暗影。

“原来,真的是梦啊,老天爷,不管怎样,我谢谢你啦。”魏尘仰首透过屋顶圆孔,看着孔外虚空,喃喃自语。

“不,你该谢的不是贼老天,是那颗丸子。”背后传来熟悉的低哑沉厚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