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长说:“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我其实一开头就明白,琨璋压根就没回来。”
素姑哭出来,她仍然是说不出话来,她能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吗?
刘保长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妹子,你再不说我可不管不了你了,等到了晚上,你大爷也难保你不受这帮丘八的侮辱。”刘保长说完,便朝门外走出。
“大爷……”素姑终于抬起了那双泪汪汪的双眼,就像那天在水榨房她抱住了何大嘴的腿,求他别再往前走一样,素姑又用她纤弱的手拉住了刘保长的衣角。
天就要亮了,坟地周围现出了影影绰绰的轮廓,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全让露水打湿了。现在,一切的谎言都破灭了,她作了一个荒唐的梦,她作了一个可怕的梦。然而,她多么希望她仍在梦里,那个梦给了她许多望头,那个梦给了她许多生机。如今,这个梦破了,她的所有希冀所有的望头都随着那梦破灭了,她仍然要回到那个水榨房去,去伴着儿子再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长夜,她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她不知道如何打发今后的日子。
8
小学教员伍士杰今天没来上课,原因是他的舌头短了一截。
谁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当小学校长王诗如前来看他的时候,他只是缩在被窝里哼哼唧唧不肯说话,急得王诗如直抓头皮。王校长说:“我的老子,你好歹说一句话嘛,莫非你的舌头被阎王爷割去了一截?”于是小学校里便疯传着一句或真或假的流言:国文教员伍士杰的舌头被阎王爷割去了一截。平日里恨他的便说,这是报应,谁让他平日里净喜欢鼓唇弄舌搬弄是非呢?只是苦了小学校长王诗如,没人去上国文课,校长只得前去顶他。而对于小学教员伍士杰的国文课,无论是校长还是学生,都认为他教得没人能比他更好。
小学教员伍士杰那几日总是喜欢把素姑的儿子伍大宝叫到自己的房里来。临走的时候,伍大宝的兜里便多了几根杠子糖或是几颗荸荠果。伍士杰让大宝不要告诉他娘,大宝当然是在娘面前掩瞒了伍先生的好意。娘这一阵身体不好,大宝是知道的,他怕把偷吃伍先生东西的事让娘知道了娘会气上加气的。应该说,伍大宝是懂得疼娘的。
“大宝,你娘可好?”伍士杰这样问他。
伍大宝点了点头。他奇怪伍先生会问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娘哪里好?”
伍大宝答不上来了,在伍大宝形容词里,娘就是个好,至于哪里好,他没想过,也不必想,好就是好嘛。
“答不上来了吧?”伍士杰得意地说。
“大宝,晚上睡觉睡哪头?”
“我跟我娘睡一头。”
“大宝,夜里你摸你娘的奶奶吗?”
“小时候摸,现在娘不让摸了。”
“大宝,你娘的奶奶好吗?”
大宝不回答了,他在心里想,这个伍先生不正经,伍先生想摸我娘的奶奶。
“你娘的奶好啊,好得……”
伍大宝生气了,伍大宝顾不得师道尊严,拔腿跑出了伍先生的屋子。
下午,伍士杰没有课。他一口气跑到素姑家里,却见两扇门紧紧地拴在那里。伍士杰起了疑心,将一扇门悄悄地托开,蹑手蹑脚进了屋子。
他听到女人在花雕床上翻身的声音,听到女人在被窝内哭泣的声音,那个上午未能圆却的梦境再一次在伍士杰的脑子里活动开来,他浑身的血,一下子鼓荡了起来。
他走到素姑的花雕床边,从女人的被窝内冲出一股醉人的香气,这一次,伍士杰再也不能那样慢条斯理,他被一股难以控制的潮水澎湃着,激荡着,他叫了声:“好嫂子……”就扑了过去。
素姑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懵了。终于,她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又是来自这个冤家对头伍士杰,于是,她不再反抗,她让伍士杰近了她的身子,又启开嘴唇,将那一只贪婪的舌头引到自己的口中,伍士杰的半截舌头便也在那疯狂的进攻刚一开始的时候便被阎王爷割去了半截……
伍士杰在床上躺了两天,舌上的肿胀仍有增无减。他知道这样下去只怕性命难保。今生只怕这孔夫子的饭碗端不得了,眼下是赶快活命要紧。于是他沿着浦河,悄悄来到楞严寺里。他不能说话,只能用笔在纸上划着,委委婉婉地诉说着自己的病情。
应机和尚在药臼中捣着药末,说:“阿难行乞城中,途遇摩登伽女,双双几乎跌入爱河,欲海情波,人之大难也。一部《楞严经》由阿难与摩登伽女的私情述起,论尽茫茫人世的一切苦难所在。要知人间多少灾祸,皆是从一个色字开头的啊。”
伍士杰听着,只不好说话。他想你是和尚,你又怎知男女间肉欲的欢乐,你现已老,你又哪里能体会男女间肌肤相接的那种销魂摄魄的感受。
应机和尚说:“你的病起在色上,却又落于两舌之害。”
伍士杰又写:“我现在一舌也不舌,又何来两舌?”
和尚又说:“两舌者,妄语是也,异想天开,无中生有,鼓唇弄舌,招惹是非,无奈因缘果报,真实不虚,所以居士你的舌头怕今生今世不能全活了。”
伍士杰心服口服,知道应机和尚果然世外高人,怪不得外面传得神乎其神,便又在纸上写道:“不伤命吗?”
“命且不伤,”应机和尚说,“有老僧的药调上,不出三天,炎症自消。只是居士今后捧什么饭碗,居士考虑过没有?”
伍士杰的泪刷地滚落下来,他只恨那女人心太狠,哪怕你咬掉我的下身,也比咬掉我吃饭的家伙要好。他又恨起了自己,实质性的功夫没有做到,反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应机和尚见伍士杰有了悔恨之意,便又说:“居士不如今日就皈依于佛门,做一名真正的居士吧,好在我佛的加被之下,从此消灾除难,世上的奇迹也是有的。”
伍士杰见说,仆地倒地,跑在和尚面前,头点得如啄米的公鸡。于是应机和尚于伍士杰的舌上敷上药,便于佛像下为伍士杰说了三皈依法。皈依既毕,伍士杰感觉舌间的疼痛果然有所减轻,便包下了余下的药末,谢过应机和尚,抽身朝畈里走去了。
夕阳西下,浦河的水被涂成血红的一片,那一条长河,如流着厚粘粘的油脂,缓缓向下游流去。伍士杰心里一阵畅快,他很想唱一句什么歌来,可惜他唱不出来。他在想,不能教书了,我去干什么呢?他一路上几乎都在想这个问题。等到走近小学校门,他忽然像悟透了整个的人生似的,说,“什么不能干呢,大活人,还怕挣不到一碗饭吃?”
伍士杰一走进小学校门,就见几个兵凶神恶煞地围了过来。他知道不好,拔腿就往外跑,门口早被几个镇上的保安兵守住了,他忽然大叫一声:“老子是受了皈依的,你们凭什么抓我?”两个兵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地,用一条麻绳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等进了乡公所,赵营长的副官逼他交出伍琨璋下落时,他的舌头又短了一截。他吃不住吊打,要求给他纸笔,于是他从天黑一直写到第二早上,等到他把那厚厚一摞纸交到副官手里的时候,他的舌头又管用了,他于是又将写漏的几个细节复述了一遍。
他看到副官看完他的材料听完他的复述后干傻地坐在那里,他知道赵营长所要的材料并不是这些,但是,赵营长们似乎没有理由否认他材料的真实性,哪怕是在细节的吻合上,伍士杰与素姑的交待都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境地。
“原来是一个风流谎言,”副官哭笑不得地说。
伍士杰看到刘保长那因焦虑而红肿的双眼,他有些可怜他这位棋友了。刘保长是遇到一个难以交差的麻烦事了,然而他没法帮助刘保长,他已经不能再沿着他的谎言走下去了。
9
何大嘴再次来到伍家大院,是清明的前一天。遇到了倒春寒天气,丝丝绵绵的春雨仿佛就没有断了的时候。伍家的长工们果然都一个个不见回来,伍家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倒伏在泥地里,到处是一片月落花残的萧条景象。
伍二奶奶坐在堂屋缝一条油坊里的蒸笼布,她不时抬起头来,看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看《孟子》的丈夫。显然,丈夫的心思并不在那本书上。随着季节的变异,伍二先生越来越沉默寡言。常常当鸡叫头遍的时候,他仍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聆听着村里阵阵的狗叫声。
隔壁的堂屋里,长工连锁在那片石磨上悠悠地磨着玉米粉,那石磨的沉闷而不绝于耳的转动声,在这三月的雨季里听起来更像是阵阵催眠的乐曲。
山里的本家派人捎信来,问今年的清明要不要近族联做,伍二奶奶见丈夫已歪倒在那只靠椅上睡着了,便自作主张地说,今年就不要大动干戈了吧。她将一件皮袄轻轻地盖在伍二先生的身上,不想却反而碰醒了伍二先生。
伍二先生抹了把嘴角的痰迹,自言自语了句什么,接着又翻起那本书来。
“要不要让连锁到镇上给你买点参来?”伍二奶奶说。
“三月了,有吃参的吗?”
伍二奶奶给丈夫换了一壶茶水,说:“山里派人来问,今年清明要不要近族联做。”
“你不是回过话了吗?”显然,伍二先生刚才并没有真正睡着。
“过了清明,让连锁找人把我那寿木再重新油漆一遍。”伍二先生说。
“是上本漆吗?”
这不是轻松的话题,所以接下来便是长长的沉默。这时候,何大嘴来了。
“二先生看书呢,”何大嘴习惯地弓了弓身子说。
破例,伍二奶奶给这位“亲家”送了一盏茶来。何大嘴却抓过伍二先生的九寸十三节竹杆烟袋美滋滋地吸了起来。
“二先生,听说你要卖鸡公山下的那片畈地?”
“我眼下还不打算卖地。”伍二先生说。
“就是,”何大嘴说,“我说二先生怎么会好好地要卖那畈地呢?可镇上的人都传疯了。”
伍二奶奶说:“我们伍家还没到要卖地的时候。”
“镇上没说我要娶小老婆吗?”伍二先生说着,突然大笑起来。伍二先生的这句玩笑话开得太生硬也太突兀。她想,一切都是因为这变异的天气,连她的丈夫也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何大嘴一来,便又透出浦河镇上一个最大的新闻:赵营长要动真格的了,说河东一带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参加了三年前由共产党组织的那场乡民暴动,百分之六十的人都加入了共产党。赵营长说如果找不到那天晚上涉水过河的探子,便要拿河东的人唯罪是问。
伍二奶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伍家一生没做过坏事,菩萨是长了眼睛的。”
“二先生,”何大嘴说,“你老是记得的,当时是我给你老报信来的。”
谁又能相信,那一次不是一次有组织的乡民暴动呢?
那是一个出奇的大旱年,伍琨璋开始在河东倡导吃大户,第一个从自己家吃起。可是,该吃的大户都吃了一遍,灾民还是灾民,干旱还是干旱。
一日忽有传言,说河西孙大胖家的一个鸡公车队装百十担桐油往南宁地界去了,但传话的人说,那油皮纸封口的坛子里装的其实并不是桐油,而是白花花的大米。
鸡公车队吱吱呀呀地翻过鸡公岭,眼看就进入平原大道了,灾民们说,劫了他去!有人说孙大胖子不是好惹的,万一那坛里果真是桐油呢?但灾民们呐喊起来:劫了他去,劫了他去!轮到推举谁去打头时,都缩回去了。没想到人群中就跳出个何大嘴来,说:“怕他个狗入的,都跟我去!”于是大家就说,大嘴大嘴,能喝能水,我们这一号人里,除了你没人能挑这个头,将来坐金銮殿,当然也就是你了。
于是大嘴第一个扔石头砸了那只坛子,白花花的大米瀑布样倾泄下来,于是抢呵,砸啊,百十担大米,倾刻间便被愤怒的乡民抢夺一空。
接着又齐集到伍家祠堂,商议攻地主大院的事。都说野狼的哼,老财们的心,在这大荒年里,他孙大胖竟然将百十担大米偷往外运,可见地主老财们没一个是长良心的,不打倒地主老财,穷人们还能活命吗?
这一次,领头的却是私塾的孙先生以及董老三烟店里的伙计陆拐子。何大嘴满以为坐金銮殿的仍然是他,没想到正式份上却又是别人。何大嘴不干了,不等会散,便偷偷地溜出祠堂,到伍二先生家报信来了。
伍二先生终于明白了何大嘴这一次造访的因由。
“你放心,我不会说你,”伍二先生说,“我是河东的甲长,真有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袖手不管。”
何大嘴又说,赵营长的脸被他的上司打肿了,于是赵营长一回到浦河镇来,就给了刘保长一个大耳刮子。
“刘保长这一耳刮子,下面又不知让什么人去挨呢,”何大嘴说这话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伍二先生无心再听浦河镇上这位最大的无赖继续胡水,他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说:“连锁,你给何先生再包点黄烟出来。”
到了下午,乡公所便派人来请伍二先生,说端午节就要到了,请河东各绅士到乡公所商议今年龙舟赛的一些具体问题。伍二先生明知会有什么事情,但还是换了衣服,到乡公所去了。
到了乡公所里,却只有刘保长和烟店的董老三在交头商议什么事情。见了伍二先生,董老三站起来说:“二先生,听说了吧,赵营长要拿河东人问罪了。”刘保长却问他清楚不清楚一份“八卦贴子”。
“什么八卦贴子?”伍二先生说。
“那是一份共产党的联络图,那上面记着所有参加那次暴动组织者的名单。”
董老三又说:“各人做事各人当,查到那份八卦贴子,河东人就没事了。”
伍二先生笑了笑,说:“编书似的,百十年来,河东河西每逢灾年吃大户抢官粮的又何下几十起,莫非都有共产党牵头不成。”
董老二说:“我也说呢,怕没有那么严重吧。”
“你们这是对我讲呢,”刘保长皱着眉头说,“可这事赵营长撂到我的头上,我不好开销。”
伍二先生说:“赵营长的竹杠是越敲越响了,他是敲出瘾头来了,大不了是个钱字。刘保长这事你给个谱儿,是敲竹杠呢这就好办,大不了河东大户们忍痛再掏他几个,真要是一门心思抓共产党呢,河东人要杀要剐只好由他赵营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