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天平山镇上了年纪的人们仍然记得木塔寺五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那是那一年的腊月初八,受佛法薰陶了一千多年的天平山人刚刚举行过隆重的腊八祈祷大法会。人们对佛的虔诚,一点也没有因为战争的步步深入而受到丝毫的影响,甚至连占据了天平山一带的日本军人也部分地加入到供佛的队伍中来。
午夜刚过,热闹了一天的天平山镇刚刚没入一片宁静之中,清冷的空气中依然散发着一股股浓烈的檀香气息,敲更的驼子麻三正敲着竹梆,从东街向西街走来。正是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从木塔寺上空窜起的那团通红的火焰。他起先以为是踞守在木塔寺内的日本军人正焚化纸钱,他甚至对蜷缩在街角的一个要饭花子说:“你看,日本人比我们还信佛。”那花子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花子突然说:“不好了,木塔寺起火了!”与此同时,从山上木塔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爆炸声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爆炸声响过以后,那原先的一团火焰便也化作熊熊大火,虽然是在十几里外,却分明能感受到那一股热辣辣的烟火气息。
这时,镇上的人都从热烘烘的被窝中爬了起来,人们看着驻守在镇上的日本士兵荷枪实弹地仓皇跑向木塔寺方向,那镇子的每条街道上,几乎都同时响起日本士兵坚硬的军靴杂乱地击打在石板路上的响声,夹杂着一声声尖锐的忽哨声。人们站在自家的门口,或依偎在温暖的被窝里,隔着窗户遥望那越燃越烈的大火,老人们叹息:千年木塔寺,这一刻算是完了。
那场大火一直烧到次日的午后方才熄灭,但是,不到午后,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便像蝗虫一样在天平山一带传开来:在那场大火以及大火引起的爆炸案中,该寺八十多名僧人以及十多名日本士兵均在大火及大火引起的爆炸中丧生;而最让天平山人所难以置信的是,木塔寺内装龛一千余年的真如大师的肉身竟也在那场大火中被毁。事后,天平山镇男女老幼纷纷涌向木塔寺,人们用颤抖的双手拨开那些尚冒着余烟的断墙残垣,企图能找到大师的哪怕一丝存迹,但是,事实证明人们的一切愿望均为徒劳,人们只能相信,禅坐于木塔寺内一千多年的真如大师终于真正的吉祥西归了,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接着传来的消息进一步证实,出事的当天晚上,当大火从僧人居住的西寮房及驻守日军的东寮房同时烧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人事先将两边寮房的大门从外面用铁丝拧紧了,以致当惊惶失措的僧人和日本士兵从睡梦中惊醒,慌不择路地竞相逃命的时候,竟找不到一处可以打开生命之门的通道。
一
五十年后,目睹那场大火的天平山人差不多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说起那场大火,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长长的故事,而木塔寺现任方丈风清的故事却比一般人更多了一层内容。
那是木塔寺大火前的一段平静的日子。
那一年的五月,周风清与附近于村木棚主的女儿于苇英举行了定婚仪式。那是一个芭兰花盛开的季节,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芭兰花的香气。人们将一个瘦小的姑娘带到他的面前,然而周风清的心思却仍在即将面临的大考之中。他只是发现,在那个姑娘尚没有完全隆起的胸部,挂着两朵开始泛黄的芭兰花。他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被人们带到他面前的姑娘,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
几年以后,风清终于就要从六邑师范毕业了,于是,周于两家开始商讨着儿女的婚事。原定婚期在这一年的八月,但是,当暑假过去一半的时候,仍不见周风清的影子。于家首先开始着急了,战争正在北方的大地上步步深入,木棚的生意日渐萧条,于家正希望通过婚姻来接受一笔聘金,以维持形将倒闭的木棚。而对于周家来说,世代单传的阴影总是迫使他们希望尽早见到子孙的繁衍。
那一年的秋天,驻守在六邑的日本军队已经撤到长江对面的一座小镇上去了。但隔着大江,日本人狂傲的子弹仍不时掠过江面,飞到六邑城里来。在六邑城里,日益高涨的反日风潮似乎就要盖过对岸的枪声。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周风清所在的六邑师范的男生成立了“抗日学生军”。学生军被拉到大龙山脚下进行军事训练。在刺骨的寒风中,学生们高喊着口号,一遍遍演练着对敌作战的技能。正是在这个时候,周风清年迈的祖父来到军训场上。
那个穿着厚厚棉袍的老人终于在队列中看到孙子的身影,突然,老人撩起长袍,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孙子的面前。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在场的学生们都愣住了。
只有周风清知道祖父跪地的意思。他大声地说:“爹爹,你腿有毛病,何必还跑来看我?我不是就要回去了吗?”紧接着他小声地央求祖父说:“我答应你,马上跟你回去还不行吗?”祖父则小声地骂他说:“你这个小狗日的,你答应就好。”
在天平镇的家里,堂轩里此时正挤满了川流不息的人们。在一阵又一阵激越的鞭炮声中,客人们将一份份贺礼送到周风清父亲的手里。周风清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并没有感到,这热热闹闹的场面,正是为了自己而作的精心铺排。
老人们说,那是天平山镇的冬季有史以来少有的大雨。大雨从清晨一直下到傍晚仍没有停止,以致前来参加喜宴的客人为迟迟不能开席而怨声连连。从于村传来的消息,由于于家的亲戚们嫌周家送来的鞭炮太小,因此久久不肯开门。午后,新娘的花轿不得不冒雨前行。新娘的花轿刚走到村头的那条小石桥,一场洪水突然将小石桥冲塌了,送喜的人群纷纷落水。虽然没有造成人员的伤亡,但新婚的喜气却被这突然而至的横祸冲淡了。人们开始在私下里议论,这一对新人,将来一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直到午夜,新人的花轿才迟迟走进天平山镇。但是人们费了好大的周折,才从附近的山坡上找到了被大雨淋得浑身透湿的新郎。
在祖父的叫骂声中,风清被人们重新换上一套衣袍。这时,喜娘们已经开始在大门口将一条条米袋一直铺到洞房的门口。喜娘们叫着:“传袋!(代)”、“一袋传十袋!”、“十袋传百袋!”、“百袋传万袋!”新娘的头上盖着大红头披,踩着一条条米袋走进洞房。周风清则被人像木偶一样推着与新娘在一起玩一种叫作“拜堂”的游戏,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然后是夫妻对拜。最后,洞房内就只剩下他和苇英了。不知什么时候,苇英解开了头上的红披,起身向他走来。一股淡淡的芭兰花的香气向他扑了过来,苇英说:“你觉得娶我吃了亏吗?你要相信,我会给你生一打儿女的。”在屋外的猜拳行令声中,周风清突然感到有一种大病将至的感觉。他木讷地坐在那里,任苇英替他解着棉袍的纽扣,他感觉到苇英滚烫的手背触摸到他的肌肤,他的头脑中氤氲着一股锈铁般的滞涩。他终于没等苇英完全解下他的棉袍,一把将苇英推开,拉开房门冲进了大雨滂沱的夜空。
在他的身后,传来苇英的哭声以及祖父愤怒的叫骂声。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从木塔寺方向传来的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大火映照的红光中,周风清的背影像一截空洞的树桩久久地定在老屋门前的空地上。
二
六邑师范的第二年,风清的皈依师月白方丈让他将一幅碑拓带给六邑城里的日本商人藤野先生。
藤野是方丈的老朋友。早在此之前,在天平山镇古老的街道上,风清即已见过那位留着日式山羊胡但却穿着中式长袍的日本商人。藤野不仅能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他还能将天平镇上任何一块字迹斑驳的碑文向天平山人解说得头头是道。这不能不令天平山人怀疑这位异域商人真正的国籍。
从那栋日式小楼里传来管风琴的声音,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充满了温馨幽雅的气氛。藤野先生接过碑拓,大声地朝屋里叫起来。他用的是日语,所以听不出他叫喊的内容,但是,却可以看出他的兴奋之情。这时,他的夫人和女儿也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周风清,她们朝他深深地弯腰行礼,并用汉话说:“谢谢您光临寒舍,请到屋里坐吧。”
屋里的墙面上挂着几幅日式的狂草书法大有天马行空的气慨,一幅真如大师《了了集》上的五言诗用的则是中国的行草书法:
秋林日色暮
樵径语人稀
一雁随云度
孤僧带月归
母女俩忙着招待客人,藤野先生则捻着他的日式山羊胡,大声地朗读着碑拓上的诗句。女儿说:“爸爸见到好的碑拓,连礼貌也忘了。”
“呵,这是我的夫人松信子女士,这是秀子小姐,我的女儿。”将客人匆忙地交给了夫人和女儿,藤野先生仍然沉浸在那幅碑拓里:“这是大正时代我们日本僧人雪村的诗句,你看,‘高卧白云里,悠然独掩扉。’多么超然的禅境。”
穿着和服的松信子女士迈着轻盈的步子为客人端来茶点,说:“让您笑话了,先生都快成为入禅悟道的僧人了。”
秀子给客人削着苹果,说:“说不定哪一天爸爸就走进天平山,高卧白云里去了。妈妈,你得有这个精神准备。”
松信子说:“我才不在乎呢,到时候,我就去花山精舍做一个尼僧。”
秀子笑着对客人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都快成寺院了。”
周风清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家来,在这个家中,没有中国式的长幼尊卑,没有中国式的繁文缛节,一切是那么随和,那么温馨和平等。
藤野似乎更希望在这个中国学生身上找到真正的知音,他向风清述说着日僧雪村的诗句,说:“大正三年,身为幕府官员的雪村偶然于路上见到来日本传法的真如禅师的第六世弟子道悟,当下即被道悟的禅风所吸引,从而萌发了来中国求法的念头。几年之后,雪村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中国的天平山,他喜爱天平山的高远峻拔,喜爱暮蔼笼罩下铺满黄叶的山林小径。他在这里得到济庵禅师的印可,并著有《松和集》三卷。天平山从此也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在藤野先生富有激情的叙述中,作为天平山人,周风清不能不惭愧自己对家乡历史及文化缺乏最起码的了解。他顿时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不久,周风清替月白长老送一只徽州的古砚而再次造访藤野的日式小楼。这次的造访,恰逢藤野家里的一次同乡聚会。在这些旅华的浪人中有商人,医生,也有军人,还有一位是他曾在天平山见过的精通中国绘画的摄影记者。像是有意要在风清的面前表现出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浓厚兴趣,他们用汉语吟诵中国的唐诗,唱中国的京戏。这些日本人无可挑剔的汉语能力以及对中国文化深厚的理解,的确让年轻的中国学生周风清惊叹不已。
再次见到秀子小姐,是在这一年的寒假前夕。为了宣传抗日,抵制日货,全市各大中专院校将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抗日游行。作为六邑师范学生会的一名干事,周风清到女子教会中学去做学生的联络工作。女中的操场上围着一群人,人们恶意地将一名女学生推来搡去。人群中呼喊着激愤的口号。那个被人群围攻的女学生就是藤野家的秀子小姐。周风清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用身体护住秀子,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她是无辜的。”
人们开始将矛头指向周风清。
“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向着日本人?”
“打倒汉奸!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藤野秀子往外推着周风清,说:“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
“不,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你,这是不公平的。”周风清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向着周风清和藤野秀子。于是,两派人相互辨论,双方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周风清和藤野秀子倒又成了局外的人。趁着混乱,藤野秀子拉着周风清飞快地离开人群,一口气跑到自己的家里。藤野秀子将气喘嚅嚅的周风清拉到自己的房里,接着便关上房门,将自己满脸的泪水一下子印到周风清的脸上。
三
除了生意上的应酬,大部分时间,藤野先生都是在郊外的花山精舍里。在那里有许多他好不容易搜集而来的中国古董,以及上百幅各个年代的中国字画。而他的夫人松信子则在为一个服装厂的事而整天忙碌着。在这座空荡荡的日式小楼里,周风清完全忘记了那个远在天平山镇的家,完全忘了他的祖父送给他的那个一厢情愿的婚姻。在六邑城里的这座日式小楼里,留声机里放着抒情缠绵的《樱花之歌》,双双堕入爱河的少男少女,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几乎忘却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像一只初出羊棚的羔羊,在比他长两岁的藤野秀子的引导下,周风清终于逐渐谙熟了那爱情草原上一切归于他的风景。他在那片迷人的风景中陶醉着,迅速地成熟起来。在进入秀子身体的一刹那,他忽然想到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居然曾经无数次地想到过自杀。现在想来那该是一件多么蠢的事情。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一次又一次地迷醉在那美好的情境之中。
藤野夫妇起初并没有在意女儿同一个中国男孩的逢场作戏。直到有一天,藤野夫人告诉丈夫,他们的宝贝女儿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来月经了,藤野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在一天晚上,藤野夫妇将他们亲爱的女儿叫到自己的房里,郑重地说:“你们太胡闹了,你必须做掉它!”
秀子诧异地说:“为什么?难道你们不是这样才有了我吗?”
藤野夫妇哭笑不得,说:“那是两回事,他是中国人。”
秀子说:“真是虚伪,你们口口声声说热爱这个国家,可是,当你们的女儿爱上一个中国男孩的时候,你们却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松信子说:“你知道吗,中国人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妻子,他也不会例外。”
秀子说:“那又怎样,只要他爱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