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僧的引导下,他们走进了寺内的客堂。客堂里挂着几幅中国清代新安画派僧人渐江的山水画以及唐代僧人怀素的狂草书法。那些古代大师的作品,将这个不大的客堂装点得既古香古色又朴素典雅,同时也使人几乎忘却这是在异国日本。又一种情形让风清惊讶不已,在客堂的右壁上,分明挂着一幅他熟悉的书法条幅,那正是真如大师《了了集》上的诗句:
秋林日色暮
樵径语人稀
一雁随云度
孤僧带月归
寺庙的住持是一位胖胖的中年人,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正准备和夫人一起出门。松信子一家的到来,使他改变了出门的计划。他换上僧袍,亲自为秀子的亡灵做了佛事,然后,他便和这一家人毫无拘束地交谈起来。
“这是秀子的先生,”松信子这样介绍着说,“他刚刚从中国来。”
住持向他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说:“难得这么远地跑来。地下的亡魂也是可以安息了。”
“想不到住持的汉话说得这样好。”于亮说。
“我出生在中国的南方,幼时盂兰盆节放河灯的情景,至今仍记忆犹新。”住持兴奋地说,“中国有那么多名山祖庭,中国的寺院那么堂皇,真想再去看一看啊。”
“战争期间,住持的令尊大人在中国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松信子说,“他和你外公是老朋友了。”
“家父在日时,每当回忆起那一段时光,总是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住持说。
风清说:“刚才看到贵寺壁上镌刻的《了了集》,是康熙年间的刻本吗?”
“呵,你对《了了集》真正是太熟悉了,”住持说,“你一定专门研究过吧?”
于亮说:“真如大师是我们的同乡,我父亲怎么会对他的作品不熟悉呢?”
“天平山?”住持的眼里闪出一股异样的光芒,“您是天平山人?”
“是的,”风清说,“我的一位长辈,他是那儿一所寺院的方丈。”
“是木塔寺吗?”住持激动地叫喊着。
于亮的眼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看了看不动声色的父亲,说:“您知道木塔寺?战争期间,它被毁于一场大火。”
住持说:“是的,那是一场罕见的大火。”
风清说:“住持在这儿,一定很多年了吧?”
“是的,战后不久,家父就带着全家来到这里。”住持低沉着头说,“几十年来,我们为那些不安的灵魂祈祷,同时也在内心为自己寻找一份安宁。”
“在这样幽静的山区,住持一定会感到恬淡自如,心如明镜。”于亮说。
“真正的心如明镜,是常人难以做到的,有些事,永远也不能从心里抹掉。”风清用日语说。他走到那尊精致的铜佛前,在那只烟云欲灭的香炉里重新添上一枝檀香。
“先生一定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您肯为我指点迷津,好让我早日解脱吗?”住持向风清恭敬地双手合十,十分诚恳地说。
风清说:“住持一定还记得真如大师在他的一篇著作中说过,一切因缘,皆由心造,也因心灭。人只有回到他自己的心性上来,将一切的因,化作一切的果,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住持站起来,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出了会客间。过了一会儿,住持年轻而富态的夫人为客人端来一些茶点,说:“真正是对不起,先生的心脏病突然犯了。”她请客人们随便在寺里用一点便饭,饭后她愿意陪客人到附近的一个温泉去洗温泉澡。
午饭后,风清一行正要离去,住持突然来到松信子一家休息的温泉宾馆。他的脸色发青,完全没有白天刚刚见面时的那种坦然和自信。住持说:“二位能随我到寺里去一趟吗?”
住持将他们带到上午的那间会客室里,突然在这对父子的面前跪了下来,住持双手扶膝,一颗硕大的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泪水一滴一滴地洒落在光滑的木地板上。
“禅师,在您刚走进山门的那一刻,我就认出您了。”住持说,“现在,您肯代表天平山人,接受我和我父亲的忏悔吗?多少年来,我目睹了父亲痛苦的全过程,父亲的心没有一天得到过安宁……”
风清说:“住持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吗?”
住持转身离去,不多久,住持捧着一本厚厚的东西回到客堂,说:“这是家父当年在支那所拍的照片,我已经保存得很久了,现在,我把它交给您吧。”
风清翻看着这些开始泛黄的照片,于是也一步步走进那段泛黄的历史,走进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大火,走进那一座座悬挂着无数历代帝王敕额的木塔或宫殿。如烟的历史往事的确像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了,但是,历史却没有哪一天不真切地记载在一本无字的教科书中。
住持说:“请随我来一下。”于是,他把风清父子带到那座被古树掩映的木塔前。住持打开了塔门,二人随着住持,一直爬到塔的顶层。在这里,鲜花和彩灯装点出一个华美绝仑的空间,在他们的面前,禅坐着一位老人。老人赤身露体,浑身没有任何装饰,在柔美的灯光的照耀下,老人的躯体发出富有弹性的褐红色的光泽;他双眼微合,神态安然地端坐在那座玲珑如意塔内,以一种智者的沉静面对着这世上的一切……
很多年前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名贪婪的盗贼潜入木塔寺,企图盗走真如大师那颗不朽的头颅。盗贼一连杀死十多名守塔的僧人,然而无论盗贼如何使尽浑身的力气,也无法砍断老人的颈脖,锋利的戒刀在大师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而盗贼的戒刀却折了。盗贼被老人的坚韧震慑了,只得丢下戒刀逃出山门——这是一段在天平山人人熟知的传说,风清知道,供奉在木塔内的那尊肉身连颈脖上的疤痕也复制得惟妙惟肖。
显然,这并不是风清所要寻找的真如大师的肉身,就连于亮也看出破绽来了。多少年来,风清的面前总是弥漫着那团驱散不尽的大火,在大火和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一个个血肉之躯化为灰烬。无法统计在整个战争期间日本人从中国的土地上究竟掳掠走多少尊像这样的肉身,就像五十年前木塔寺的那场大火一样,每一尊肉身的被盗,几乎都联结着一长串贪婪和罪恶。然而奇妙的是,贪婪和罪恶并没有使强盗们获得真正的满足,相反,那些掳掠来的珍宝却像毒蛇一样死死地缠绕在作恶者的内心,使他们没有一天真正获得过内心的安宁。
现在,当失望再一次降临的时候,风清却不再有以往无数次的失望所带给他的那种绝望和痛苦。他感到奇怪,几十年来,他竟然那样苦苦地寻找着那尊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肉身。在这个被忏悔弄得痛苦不安的日本僧人的面前,他突然感到,真正的安宁,不是一直像祥云一般笼罩在天平山的上空吗?
“现在,是物归原主,完璧归赵的时候了,就让大师回到他日思夜想的家乡去吧。”住持双手合十,果然显出一副豁然解脱般的愉悦,“我父亲的灵魂,也是可以得到安息了。”
“令尊大人的灵魂也许的确可以得到安息了,可是,你为无数冤死的灵魂想过没有,他们哪一天不睁大着眼睛在看着我们?”于亮感到奇怪,在住持看来,只要他做完了这些,似乎一切的冤孽都已经了结了。这就是这些他妈的日本人。
“了,是一种境界,但却不是结局。”风清用日语说,“住持请回吧。”
“那么,大师的真身……”
风清指着山门前的那片大海,说:“住持看到了吧,顺着这片海水走过去,那真正的源头,是一条叫作黄河的母亲河。你能认为,真如大师不同样是日本人的祖师吗?”
于亮顺着父亲的手向远处的那片大海望去,在大海的另一面,大约就是中国了吧。大海的涛声,每天都会将故乡的风吹到这里,老人不会寂寞。
他听到父亲正吟诵起真如大师的另一首诗句:
沧海渺无极
乡关何处边
归帆遥向日
岛树远含烟
98岁末改毕
注:一,本小说的某些情节的确引发于某个历史事件,但作者在引用它的同时,已作了彻底的文学虚构,其结果已不再与那个历史事件有任何关联;
二,文中的诗句,系引用皖峰法师和胡炬居士即将出版的《八指头陀诗集》,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