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汁样浓黑的夜空里,浦河中段饮马涧一带突然响起几排枪声,害得刘保长不得不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带着他的几个乡丁,跌跌撞撞地来到卵石遍野的浦河滩上。
天虽然快要亮了,可到处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刘保长的腰也就是在那时跌坏的。
虽然是当即找楞严寺里的应机和尚从头至尾地推拿了一通,接着又用艾条薰了半天,但应机说要想就好起来,没有半个月的时间怕是不行。
一大早,小学教员伍士杰便来看望刘保长。他们是一对棋友,好在刘保长能起床了,于是便隔着楚河汉界,两个人来了番不紧不忙的厮杀。
一只蜜蜂滋滋地叫着撞击着窗外的牛皮纸,窗外,大片的油菜田里已经是遍地金黄,风把一阵阵浓香带进屋里。节令刚交二月,天说热就热起来,老人们说,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么背时的天气。刘保长让他的老婆替他将大棉袄脱了,他老婆说:“才二月,天咋就这热得慌?”
刘保长朝窗外看了看,只这么一看,他的一只车没了。他有些恼火,便冲他老婆说:“天热碍你屁事,你又不是抱窝鸡!”
他老婆平白无辜被男人冲了一顿,很是不快,她想发作,又想起昨夜的枪声以及因这枪声而跌坏腰的男人,只好将一口闷气吞了。
伍士杰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趁机又干掉刘保长一只过河的卒子。刘保长将棋盘一推,说:“不下了,不下了。”
伍士杰不买刘保长的帐,说:“你这人犯什么毛病了,不是你让人找我来的吗?”
“我请你来下棋,没让你在这里耍贫嘴。”
“我耍什么分嘴了,问你老婆,这半天,我耍什么贫嘴了?”
女人见二人差不多要吵起来,只好又做起和事佬来,说:“下棋下棋,我烧了一副猪大肠,等一会儿你们好好喝两盅。”
恰在这时,赵营长的一个副官来了。
“刘保长好兴致嘛!”副官不阴不阳地说。
伍士杰赶紧开溜,刘保长却随手拽住了他,说:“你坐你的,不碍你事。”又问副官:“有线索了吗?”
副官长说:“我不是来问刘保长的吗?”
伍士杰插嘴说:“肯定是潜到河东哪个人家去了。”
“你看见了?”刘保长厉声说。伍士杰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职件事上多嘴,呐呐的再也不敢出声。
副官说:“说不定就在你这河东人家里。”
“那赶紧派人去搜,”刘保长说。
“你这河东一千多户人家,你让我们从哪儿搜起?”
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这件事无论对于赵营长还是对于刘保长,都不是一件好交差的事情。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忽然副官说:“听说三年前这儿闹过一次农民暴动?”
“吃大户,闹粮荒,这在我们这里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伍士杰又插嘴说:“听说那一次就是由共产党牵头的,说不定……”
刘保长又没好气地说:“你倒比官府里人知道得还清楚。”
副官说:“河东一带,哪些人家有在外面做事的?”
“这就不好说了,”刘保长说,“这年头,在外跑单帮的,打杂活的,还有打黑里劫道的,真是多得数不清。”
显然,副官对刘保长的回答很不满,他扫了一眼刘保长面前的棋盘,说:“刘保长真是好兴致,我要是把今天上午上头的指令念给刘保长听,刘保长怕不会坐得这么安稳。”说罢,撇下屋里的人扬长而去。
“笑话,”刘保长说,“抓不到共产党拿我出气。”话虽是这么说,刘保长到底是没心思再下棋了,他打发了小学教员伍士杰,又让他老婆给他找了根棍子,一步一步往乡公所走去。
他刚出门,即看到那个换鸡毛鸭毛的汉子。那汉子好像在他的门口游弋多时了,见了刘保长,那人突然扯着嗓门大叫起来:“鸡毛鸭毛拿来换哎……”
节令果然是来得太早,畈里的太阳很有些晃眼。在金黄的菜花中,有长长的蜂箱排列在那里。刘保长觉得那个养蜂人有些面生,便驻足留意看他。那人直起腰来冲刘保长灿然一笑说:“你老贵体不大自在?”与此同时,刘保长记起来,几乎每年到这时候这人都要来这里放蜂酿蜜。这里的菜花蜜在这一带是很出名的。
刘保长来到他的乡公所里,正在睡觉的乡保安队苟队长一骨碌爬起来,说:“有什么消息吗?”苟队长那副惊怍怍的神态让刘保长一下子觉出了空气中的危险成分,他下意识地朝周围看看,说:“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苟队长说:“一大早,有个拾粪的人在饮马涧拾到一只皮夹子,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你拿来我看看。”
“已经交给赵营长了,”苟队长局促地说。
刘保长很想发火,但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交给赵营长不是更好吗,查出共产党来当然更好,查不出来,总不能拉我刘某人去垫背吧。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应机和尚给他治腰时说过的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他似乎就明白了老和尚话里的禅机,这年头,人哪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刘保长的腰痛得再也直不起来了。
2
天气的确是热得早了些,热蓬蓬的日头照在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田里,照在小学教员伍士杰瘦削的肩胛上,他的心头有一种痒丝丝甜腻腻的感觉,这感觉又使他免不了要想弄出一些事情来的念头。
对面的山上,有牧牛的童子唱出并不成调的曲子,那曲子散漫而悠长。小学教员伍士杰便也哼起了什么个曲子来,于是,在他的面前便有了一片青青而软软的草地,以及在那青青而软软的草地上他和哪个女人曾有过的荡人魂魄的故事。
他站在大路旁对着太阳撒了泡尿。今天没他的课,他想他不急着回他的小学校去,半年前他的妻子死于难产,然而那个女人的死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悲伤,相反,曾经有过的体验和独身男人的自由更给了他放任风流的由头。好在这是一个庞大而繁盛的乡村,在这样的村落,伍士杰总不难找到他需要的故事。
浦河的水浑黄一片,那浑浊的水在日头的照射下泛出一团团水银似的光亮。长长的浦河上看不到一只行驶的船只。
远处的河滩上搁着一对水桶,一个年轻的女人蹶着屁股蹲在那青石板上捶打着衣物,那是河东绅士伍二先生的儿媳素姑,按辈分伍士杰该叫她堂嫂。三年前,伍二先生的独生子伍琨璋领着一个鸡公车队推着一百来担桐油到南宁去了,从此没有回来。有人说,伍琨璋的鸡公车队在路上遭到日本人飞机的轰炸,伍琨璋早已死于非命,有人说伍琨璋到了南宁,勾搭上一个风流小寡妇,不想那小寡妇是一个警察局长的二姘头,结果那警察局长让人撬开伍琨璋的嘴,硬灌进去一桶掺了猪毛的石灰水,还有人说,伍琨璋后来到了上海,并且在上海加入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总之,关于伍琨璋的消息传来传去没个准数,而伍二先生在儿子出事不久,即让儿媳在浦河岸边守着一方水榨,带着她的儿子过起了单门独户的日子。
伍士杰不知怎么就站到素姑的身边。虽说这女人年近三十,但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她仍是一个鲜鲜活活的女人。那滚圆的屁股蹶在那里,绷紧的士林蓝布裤将那一条股沟及股沟下鼓实的一片真实地凸现在小学教员伍士杰的面前,一阵轻风吹过,那浓艳的菜花气味薰得伍士杰有几分难以自制了。
素姑洗好衣裳,又灌好两桶水,她正要离开这里却突然发现了伍士杰那一双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身体,她担起水连忙向河埂走去。
“嫂子不容易啊,怎么自己还挑水?”
“你管得宽呢,”素姑说,“清明节快到了,快给你老婆烧刀纸去吧。”
“嫂子,你我都是一样的苦命人,你又何必总躲着我?”
素姑的路被伍士杰堵住了,她前进不得,只得歇下担子,说:“我没空听你耍贫嘴,我的水榨要开机了。”
伍士杰又逼近一步,说:“嫂子也没空听我告诉你一桩稀罕事吗?”
“你有什么稀罕事?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嫂子骂我是心疼我。”伍士杰抓过素姑的扁担说:“总想孝敬嫂子一回,看,这不是机会到了?嫂子,让我来吧。”一双手却抓到素姑的手上。
素姑只得放开扁担,怒气冲冲地说:“你走开,我要叫人了。”
伍士杰笑嘻嘻地说:“满天下都在闹共产党,眼下没人肯到这个河滩上来,嫂子放心,我若真想动你,你早成我的人了。”
“你不要脸,”素姑哭起来,“你欺负人。”
“真的,我哥回来了。怎么,我哥还没跟嫂子见面?我刚从二爷家来,我哥还给我洋烟抽来的?”伍士杰编完了这句,连他自己都吃惊他编这话的灵感所在。
这一次,素姑果真有些信了,她的眼里汪出一泡泪来,她突然感到一股被遗弃的委屈。
三年前,她的男人离她而去,原只是一场小小的口角,男人临走时曾丢下一句绝情的话语。三年过去了,她早已听惯了关于她丈夫的种种流言,而丈夫的不归,似乎正逐步验证着那些流言的真实性,然而她一天也没有怀疑,她的丈夫总会在某一天早上或是某一个黄昏突然走进她的水榨房,然后就像他平时喜欢的一样,突然从背后将她抱起来,一副满是胡碴的脸就热烘烘地凑了上来。现在,他真的回来了吗?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肯回家呢?难道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他有外路了吗?
素姑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一哭就没个完了。哭泣的女人更有一股令人痛怜的韵致,伍士杰差一点就扑了过去,抱住这女人,亲她,哄她,劝她不要太伤心,以免伤着了身子。
伍士杰终于想好了劝慰女人的话来,他压低嗓门,说:“嫂子,昨晚你听到饮马涧那儿的枪声了吗?听说是共产党的一个探子过河来了……”
素姑惊疑万状,说:“你是说,琨璋他加入了那个?他让你说什么来了吗?”
伍士杰朝周围看看,说:“嫂子,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他担起那对水桶,飞快地朝那间水榨房走去。
进到那间屋里,伍士杰等不及将一担水倒进缸里,回身将女人紧紧地抱离了地面,口中喃喃:“好嫂子,何必空想我哥,士杰不是现成的在这里吗?”
素姑的头感到一阵昏晕,她隐隐地听到门外有人吆喝:“鸡毛鸭毛拿来换哎……”
3
到了后半夜,何大嘴感到有些头昏眼花。昏黄的煤罩子灯下,屋子里的人在一股厚而粘湿的烟雾中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屋子的中央排着一张长桌,那是用三张八仙桌拼起来的赌台。做庄的王麻子头戴一顶大礼帽,身穿一件黑长袍站在桌子的上方,那样子象一个十足的乡间巫师。王麻子的几个副手站在他的两边充当“站庄”。这个不大的堂屋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赌客,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麻子手上的那只盒子。
今晚一开始大嘴的手气不错,仿佛王麻子手中那只魔盒与他有缘,何大嘴押在哪个“宝”上,等那盒子揭开,那盒子里的月牙儿果然就对着何大嘴需要的那个方向。可吃过午夜茶,大嘴的运气一下子倒转过来。一开始,他押了一个“心子”,他稳操胜券地坐在那里,等待那个宝贝月牙儿朝向他的左手方向,没想到揭开盖子,那里面却是一个“虎宝”。“虎宝”是一个大注,他没想到王麻子一上场就押了这么一个大注,大嘴上半夜揣进兜里的钱,此时差不多全掏出去了。
何大嘴的头“轰”地一下,差点就栽倒在桌子底下。他在心里骂,王麻子我操死你老娘,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押了个“归身”,没想到他又赢了。接连几着,那月牙儿像是有意同何大嘴作对,他押准了,倒是一个小注,到他押个大注,他却又成了输家。
“怎么,一碗冻米茶把你冲霉了?”老板娘黑地里在他的身上捏了一把,将一碗冷茶放到他的面前。他呷了口茶,走到门外去撒尿。
清冷的月光下,山对面小坟地上有几点莹火在闪闪烁烁,一只夜游的狗从他的身边悄然而过,他吓了一跳。他摸摸口袋,口袋里已是空空如也了。
“狗入的,想溜?”王麻子的一个帮手在他的背后恶狠狠地说。
“龟孙子才想溜,”何大嘴说。
大嘴再进屋里,他头脑似乎清醒了不少。他知道天快亮了,今晚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他必须抓紧所剩不多的机会,来一番生死的搏杀。他看着王麻子的魔盒在长袍的掩映下动作了半天,咬一咬牙,大叫一声:“龙宝!”
王麻子的嘴角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但这一下没逃过何大嘴的眼睛,他的心里漾过一丝快意,他的心都快跳出膛了。与此同时,屋子里一片哗然,大家都被何大嘴的胆量吓呆了,然而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敢押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赌注。
王麻子似乎有些后悔,他几乎有些发抖,又问了一句:“你押准了?现在换还来得及。”
何大嘴斩钉截铁:“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站庄人待要揭开盒子,被王麻子按住了,王麻子嘴角的表情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他盯着大嘴说:“说好了,来现的。”
“现的就现的。”
“抵赖怎么办?”
“抵赖算个鸟。”
“不是算个鸟,抵赖怎么办?”
“按老办法办!”站庄人喊着。
王麻子的嘴角又漾起一片笑意,示意可以打开盒子,站庄人于是一捋袖子揭开盒盖。
所有的人头一齐围了上去,大嘴的眼前一阵发黑,只听屋里一声呐喊:“出门——”
王麻子分开众人,将一只铁锥似的大手紧按在何大嘴的肩上。
“算欠着还不行吗?”何大嘴说。
王麻子问那些副手:“他说欠着,你们说怎么办?”
“吐出的痰让他舔掉!”
“拉下的屎让他吃下去!”
“按老办法,吊他个龟孙子!”
在杀猪般的叫声中,何大嘴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她按住了王麻子的手,说:“何必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你心疼他了?”王麻子不怀好意地在老板娘的胸口捏了一把,随即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