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做码头工人,倒不在于我要替家里挣一份工资,完全是因为文革后期的苦闷所至。那正是下放前的一段时光,呆在家里,百无聊赖,于是就整天坐在河岸的沙堆上,看那些驳船连成长长的一串,拖头拉着汽笛,船队缓缓停靠在青通河岸。这时,那些躺在树荫下睡觉或是打扑克的码头工人们就全都像鸭子一样扑进水里,他们将一块宽大的老布帕子披在肩上,从跳板上鱼贯而过,于是,一条河岸就响起他们热烈的码头号子。他们的码头号子多半没有词,只有简单的几句旋律“嘿,嘿,嘿哟嘿,上起来哟……”一只麻包就架到码头工人的背上了。我很喜欢听他们的码头号子,在他们的码头号子中,仿佛就感觉天地之间那雄浑一片的生命气息的律动,有时候,它能让人从消极和沉闷中振奋起来。
当两人合作抬着一包盐或者黄沙上下驳船时,就会是另外的号子:嘿哟,嘿哟……那根抬杠两头的人一起一落,他们的脚步也踏踩着这有节奏的号子,配合有致地往前迈动着。而当他们负着重物踏上那条窄窄的跳板时,节奏就有了变化,变得舒缓起来,稳沉起来,偶尔会配合着脚步的迈动,在不变的韵律中哼出一句话来,譬如:老吴哎,慢慢的;老夏哎,晓得哟。有时候,他们会在号子里加进一两句相互戏谑的话,如:老吴哎,呵嘿;走稳啊,呵嘿;昨晚上,呵嘿;做坏事那么呵嘿;今早上,呵嘿;腿转筋那么呵嘿。另外一方反戈一击:老夏哎,呵嘿;你也是那么呵嘿;昨晚上,呵嘿,你压她,呵嘿,今早上,呵嘿,它压你那么呵嘿……
这些戏谑的词语,对于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来说,实在是那个年代难得的性启蒙。
最早的一批码头工人是从淮北那边过来的“老侉”。这些老侉个个身强力壮,且技艺压人。大通篮球队在县里每次比赛中都拿冠军,其主力队员除了体育教师胡作希,就是那几个码头工人。那时候,胡作希是我们的偶像,而搬运站的老侉姜长美、姜长庆兄弟同样是我们崇拜的对像。姜长美兄弟不仅篮球打得好,还是玩狮子的好手。每当春节,兄弟俩的棕红色狮子就从下街头一路玩来,一直玩到上街头俱乐部广场,真正的高潮就在这里。他们在广场先作一些普通表演,最后,有人抬来四张八仙桌,姜长美兄弟便开始在八仙桌上表演。随着锣鼓家伙越来越激烈的节奏,四张八仙桌叠在一起,叠成一座高高的山峰,在人们的呵喊声中,姜长美兄弟登上那座高高的山峰,并在那上面表演着各种惊险动作,赢得阵阵掌声和喝彩之声。
机器的创造,剥夺了码头工人用自己的体力获取劳动报酬的权力。当青通河岸一条条皮带运输机开始转动后,码头工人就大大地减少了。他们的后代很少会再接父辈的班去做码头工人,他们选择更能赚钱,也更轻松的工作来创造自己的生活,码头工人逐渐地减少了。
现在,大通还有码头工人,但没有人再羡慕他们。我最近一次去大通时,搬运站的旧址上立着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侵华日军俱乐部旧址。
龙的盛会
中华大地,天高地广,地理气候不同,民风民俗各异。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风俗,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名字,这些名字既是这地方特有的符号,也是当地人信奉的图腾。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于是,便创造了关于龙的图腾。龙是至高无上的,是形象广大的,当然也是变幻无常无所不能的。龙是大通特有的符号,是大通人信奉的图腾。长龙山青龙卧波,河南嘴乌龙点水,祠堂湖是龙戏水之处,那口有着一千多年的佘家龙井,据说是龙的一个喷嚏打出的深坑。连楚时的三闾大夫屈原,也化身为一条白龙来到大通。
屈原诗《九章·哀郢》:“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屈原一生中曾有过多次放逐,其中一次的放逐地即为当时地处偏远的陵阳。今日青阳县,即旧时陵阳城。青阳今仍有陵阳镇,并有“富贵陵阳镇”一说。几年前我去陵阳,就曾在一座石孔桥的碑记中看到“为当年屈大夫流放此处时所建,后屡有兴废”云云。
青阳与大通一水相连,这条水,就是长约八十里的青通河。明清以后,地藏道场九华山开始兴盛,朝山信众日渐增多,江浙一带信众但凡朝山,必由大通下船,过大士阁“九华山头天门”,沿青通河溯流而上,至童埠河直到青阳,九华山便遥遥在望了。
据文史学者吴华先生的研究,屈原的这次放逐,是由湖南顺江而下的,这一趟水路的终点就是大通,于是,屈原沿着青通河,来到他的伤心地陵阳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涯,前后达九年之久。这九年里,作为当时水运交通枢纽和重要商品集散地的大通,不可能不是屈原经常要到的地方。他在这一带游历、会友、写诗、饮酒,也与大通结下不解之缘。由此,吴华先生认为,大通地区每年端午节吃粽子、划龙舟,并非受其他地方习俗的感染,而是大通人自发地对三闾大夫的哀悼。而在每年的龙舟竞赛中,其中一条白龙即是屈子的化身。
在大通,正月初一被认为是龙聚会的日子,人们也开始从这一天举行舞龙活动。首先是单个的表演,第一天大通的青龙,第二天和悦洲的黄龙,第三天是河南嘴的乌龙,依次而来。正月十二龙抬头,龙的表演在这一天也达到高潮,江上、岸上、水龙、旱龙、青龙、黄龙、白龙、乌龙,游龙、滚龙……这是一次龙的聚会,是一次人与龙的狂欢。而在每年端午举行的龙舟竞赛中,更是江上龙舟竞渡,岸上观者如云,锣鼓声、鞭炮声、江上龙舟选手的口号声,岸上观众的呐喊助威声,一阵阵来,一阵阵去,小贩小商们也趁着这一年一度的好日子摆开他们的摊点,煎炸烹煮,亮起嗓门,极尽招徕,鹊江两岸,青通河边,上演着一场生动活泼的清明上河图。
在每年端午的龙舟竞赛中,河南嘴的乌龙与和悦洲划子班的黄龙好有一拼。河南嘴人以打鱼为生,划子班以在鹊江摆渡为业,江是他们的舞台,水是他们的战场,难道还有谁比他们更熟悉水,更熟悉舟吗?竞赛的奖品不过是一块红布或是几条糕点,但人们在水上享受着竞赛的快乐,在搏浪中渲泄着雄性的力量,对于一河两岸的居民来说,这是一次真正的狂欢,是一年中又一个难得的节日。
划子班和渔民们总是分享着冠亚军的殊荣,有些地方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便寻找另一种表演以吸引观众的视线,于是便有了彩船的发明。船被彩绸或鲜花装扮着,前有化装为媒婆的丑角摇着扇子,船尾有惊险刺激的吊梢表演,而舱正中有一方舞台,吟风弄月的李太白,哀怨离愁的许仙白娘子,或者被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蔡鸣凤,都在那舞台上一展风姿。如果说龙舟竞赛是钢、是阳,彩船上的表演则是柔,是阴,钢与柔的相济,阳与阴的调配,这才构成这大千世界生生不息的动力。
群龙聚首,竞相展露,在众多的龙中,有一条龙与众不同,那就是河南嘴的闭眼乌龙。
河南嘴是与大通街一河之隔的渔村,总共不过三四十户人家,家家以打鱼为生。对于他们的闭眼乌龙,他们有不同的解释。有说是这一天群龙聚会,也是任由鱼虾逍遥的日子,龙入江河,难免不看到一些难容之事,于是便闭一闭眼,“眼不见为净”。另有一种说法,乌龙闭上眼睛,当然就不会再吃鱼虾了,这也是青通河及鹊江鱼虾不论价的原因所在。
江有江的规矩,海有海的法则,但渔民们总能想出变通的方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圆润些,更人情味些。让掌管水中世界的龙闭上一只眼,该是河南嘴渔民的智慧的创造吧。
水街
黄梅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江水开始一天天上涨。不等黄梅雨过去,江水就漫上了大街,一条石板路全都被埋在水里。水漫进门坎,进了屋子,鱼也跟着游进了一家家门洞里。人们就说,看看,又发大水了啊。
好在大家都习惯了,每隔三五年,江水就爬上来一次。先是把门板卸下来,把铺板也拆下来,把家里一切能够拆下的板啊木料啊都拆下来,在屋里搭上水跳,床铺在也水跳上,锅灶也在水跳上,吃饭睡觉都是在水跳上,水街上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水似乎还在涨。除了每天必收听的水文公告,重要的是凭经验看天气。小暑涨一寸,大暑退一尺。但天公毕竟是天公,它不听人的。小暑过后,水并没有退下去,而是继续往上涨着,就跟人一样,人来疯了。大家不得不把屋里的水跳垫上砖,人又往空中蹿上半尺。水啊,这回该歇了吧,但是它不,它还在涨,一点一点地涨起来,先是涨到膝盖以下,随着一连几天的暴雨,水很快就涨到大腿胯了。大街上开始跑起船来,就有人家耐不住气了,赶紧把家移到长龙山上,在那里用塑料布或芦席搭一个篷子,一家人就缩在那个篷子里,好等水尽快过去。更多的人还是守在水跳上,不过垫水跳的不再是砖头,而是凳子、甚至是桌子,只差头没碰到天花了。
每天清晨,蹲在自家门口的水跳上,就着脚下的浑水刷牙、洗脸,家里的水缸再派不上用场了,挑水的老陈就失业了。这时候,有小划子箭一般从上街头穿过来,船上有他们刚刚打上来的新鲜的鱼虾,那些鲜活的鱼虾将舱板拍打得噼啪作响。问一下价,吓死人。但是,能在这大水漫天的世界里把鱼虾打上来,该他们牛。有一只腰盆出现在清晨的水街上,那人用手当桨,将腰盆在水街上慢悠悠地走着,腰盆里是新鲜的蔬菜或是馒头发糕点心之类的早点。双方就在门口的水街上成交了,大家都是熟人,价格高是高了点,但毕竟是发大水,人家把菜呀早点呀从腰盆里划过来也是不容易的。还有人家是住在楼上的,于是便从楼上的窗户里把篮子和钱用一根绳子吊下来,小贩们把菜称好,连同找零的钱一并放在篮子里,那人再扯着绳子,把装满菜和早点的篮子扯到楼上,然后端一碗稀饭,一边吃着,一边偎在窗口,看水街上的动静。
一艘大船驶过来,船上装着大米、面粉、食用油,还有卫生纸或者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俨然就是一个水上百货商场了。撑船的人毕竟不熟悉他的船,一不小心,船头撞到人家的墙上,撞损一块墙砖,正在门口洗衣洗菜的女人见了,便泼口大骂。省事的,倒也罢了,不省事的,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多脏的话都骂得出来。这是一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街,几百年来,不管是水街还是旱街,从来就不缺商贾的交易,也从来不缺泼妇的骂街声,都习惯了,于是,劝架做和事佬的也有,拨火助兴的也有,其实谁也不是赢家,船离去了,一切喧闹也就平息了。
大暑过后,水终于有了退势。船依然在水街上来回地跑着,人却显得淡定多了。大水将这条百年老街泡过一回,大水也磨砺了人的性子。有孩子从水跳上有意滚落入水,就势在水里洗一个痛快,有人洗一团面筋,坐在自家门口的水跳上,用一根大头针弯出的鱼钩穿在一根棉线上,专心地钓着正穷途末路的鲳子鱼,只一顿饭时间,就能钓到满满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