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洪兴老秤
每次回大通,路过中街那一带,我总喜欢到“夏洪兴老秤”站一站,看一看。如果我正好带了相机,我会将相机对准墙上那一排排老秤。有一次,当我把相机对准正在做秤的他时,他显得有些不高兴,说,有什么好拍的呀?我只好同他套着近乎,并把我父亲的名字告诉他,他的表情立即就不一样了。
我们两家算是世交,我们的父亲不仅是同事,生前交情也很不错。只是我离开大通时,他还小,他不认识我,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叫夏大明,与我妹妹是初中同学。去年的一个时候,他们那一届同学在母校聚会,我还特地问大明参加了没有。
一块行将褪色的招牌悬在当街的一只架子上,牌子上写着“夏洪兴老秤”,这是他们传了将近一百年的店号。店的四壁挂满了大小不一的老秤,让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店面看起来像是一个老秤博物馆,那些老秤按照规格大小,整齐划一地展示在那里,向人们讲述着夏洪兴老秤的一段漫长的历史。
夏洪兴老秤到大明这里,该是第五代了。而据我所知,目前在整个铜陵地区,夏洪兴是唯一一家做老秤的秤店。走遍市场,很难再见到一杆老秤,在电子秤普及的时代,夏洪兴老秤的招牌依然坚忍地挂在那里,夏家祖先地下有知,该为夏家有大明这样的后人感到欣慰。
大明祖籍湖北孝感,跑鬼子反时,大明的爷爷带着大明的父亲以及另一个叔叔来到和悦洲。那时候,夏家除了做秤,还兼做胡琴,县黄梅剧团里很多把胡琴都出自夏洪兴老秤店。
有一件事,我不能不提起。我上中学后,同学中一片乐器热。下晚自习到熄灯的那段时间里,整个学校都是一片杂乱的二胡和笛子的噪音。我当时很想有一把二胡,但我知道,父亲是不可能为我买这种奢侈品的。但有一天,父亲竟真的提着一把二胡回来。后来我知道,这把二胡是父亲请夏师傅做的。
时光过去四十多年,当年的许多事,连同那把二胡,也一同丢进记忆的仓廪。每次见到大明,自然又想起了那把二胡,也想起老一代人之间的那种朴实而本真的情谊。在这条老街上,大明的秤店是唯一能让我找到父辈们人生印迹的地方,这也是我每次路过夏洪兴老秤,都要进来看看的原因。我内心的那一点情结,大明又怎么知道呢?
这一次我在大通住了几天,意外的是,在一次吃早点时,又遇到大明的哥哥大富。大富说,当年他父亲在和悦洲做秤时,父亲兄弟两人,另请了好几个伙计,做出来的老秤仍供不应求。即使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弟弟大明开始做秤时,几个人加班加点地做,仍不够市场的供应。随着电子秤的普及,老秤正逐渐退出市场,整个铜陵地区,目前只有夏洪兴一家老秤店,而其他几家秤店所销售的老秤,全是从夏洪兴批发。现在,这唯一一家老秤店正面临生存的危机。大富说:“大明还在撑着,我也劝过他,让他改弦更张,做做别的,但他不听,他只一根筋地在做秤的行业上,他说,夏洪兴老秤的店号挂了一百多年了,不能毁在我这一代手里。”大富的话,让我对他弟弟大明又多了一份敬意。
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决定再去“夏洪兴老秤”坐坐。
大明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但性格比他哥哥内向。我问他去年为什么没去参加同学聚会,他说,没人通知他,他不知道有这次聚会,要是知道了,他一定参加的。
这一次,我们的谈话算是一次比较专业的访谈。
大明说,做一杆老秤工序很复杂,秤杆是一种从浙江进的名叫马尼康的原木,这种原木能保证秤的矗直和不易变形。在做一杆秤前,要先用法码在秤杆上定位,再用钻花在秤杆上打出均匀的秤眼。没有熟练的手艺是做不好这一道工序的,秤眼的深浅、大小,都决定了一杆老秤是否精确无误。大明父亲在世时,我曾多次站在他身后看他做秤,看他怎样用一块磨石在滚动的秤杆上熟练地磨着,看他怎样双手配合,熟练地在秤杆上割着铝丝。现在我知道,做一杆老秤,须经过抛光,上色,打蜡,漂洗等一系列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必须做到精细踏实。
大明将他祖辈传下来的一杆五百斤老秤拿给我们看,乌黑的秤杆,打着铜绿的秤芯,秤头上刻着“夏洪兴”三字店号。大明保存着这杆老秤,也保存着祖上传下来的这门传统工艺。
大明的下一代再也不肯像父辈一样接掌“夏洪兴老秤”,“夏洪兴老秤”走到大明这一代,或许是走到尽头了。大明说,他打算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希望“夏洪兴老秤”能够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每天清晨,夏大明把那块“夏洪兴老秤”的牌子挂到店门口,傍晚,再把那块牌子搬回来。我知道,大明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时,内心是充实的。
棉匠
几乎是在刚一踏上清字巷渡口,就听到从附近传来那种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崩、崩崩——呛。在清晨的这条石板路上,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有些单调。这是一个复合化学的时代,然而在这条破败的石板路上,居然还有一位棉匠。
我惊叹于这座楼房的坚韧,它拥立于周围的一片废墟之间。回到四十年前,这应该是一栋相当不错的楼房,有前庭和后院,这足以让居住在城市狭窄楼道中的居民羡慕不已。地基事先加高了,以应对随时爬上岸来的江水。
我是在送走了陪同我来的朋友,再次返回时走进沙开成的这间棉花加工间的。当时他背着棉弓,一身棉绒,正低着头弹一床棉被。虽然他戴着口罩,我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我叫了一声:“开成!”我自己都听得出,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他摘下口罩,随即露出惊喜的一笑。四十年过去了,我们走过少年,走过中年,如今正向老年迈进,四十年间,各自的人生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然而我们却在见面的一刹那就相互认出了对方,我不能不惊叹记忆的神奇。他放下棉弓,站在那里,神情有些局促——我知道,这不是一个阔别叙旧的所在,幽暗的工作间棉尘飞扬,江水刚刚退去,脚下的青砖地在潮湿中散发着阵阵霉味。
我挪过一张凳子坐下来,示意他继续工作。他一边用竹竿把弹好的棉皮一层层覆盖着,一边同我说起了往事。
那时候,我的家是住在曾家大屋的后接屋里,临街的门面房就是老戴的棉花加工厂。很快,我与那帮年轻的棉匠成了忘年朋友。很多时候,我喜欢站在棉花加工厂的门口,看那些棉匠们在弥漫着棉尘的空气下劳作,压花机轰鸣着,弓与棰的撞击声此伏彼起,那实在是一种刺耳的噪音,但我却愿意听它。等到铺板上的棉花被弹成蓬松的一片,棉匠们便站在压板上,双手背后,熟练地扭着腰肢,一边唱着江北那地方人喜欢的倒板子戏。到了晚上,棉匠们撤去铺板,宽大的加工间就成了他们的宿舍。有时候,我就与他们睡在一起,睡在硬硬的铺板上,在他们的故事和促狭中进入梦乡。
1961年,有人把对面铁板洲的一个姑娘介绍给棉匠小马,那一天,我跟随迎娶的队伍来到铁板洲。为了免除我在异乡的局促,有人把一个相同年龄的少年领到我的面前,他就是沙开成。他同我一样瘦小,羞怯而内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有时候,沙开成会来到他姐姐家,我也跟着他去洲上玩过几次。又过了两年,我们一同进了县里唯一的中学,我在一班,他在三班。
沙开成是在文革开始不久就离开学校的,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现在终于知道,他回到乡间,回到那个盛产棉花的洲上,因为家里成分不好,错过了一次次招工的机会,不得不跟着一个亲戚学着做起了棉匠。我问他为什么不是跟着自己的姐夫,而是另外的亲戚,沙开成说,那一年老戴由于“投机倒把”罪去了白湖农场,几个棉匠只得收拾起家伙,回到老家。开成不愿离开铁板洲,而且那年头棉匠遍处都是,跟谁学都是学。很快,他成为一个熟练的棉匠。再后来,他娶了我们一个同学的妹妹,并在这片废墟上建了一栋楼房,从此就没有离开过和悦洲。
这些年来,每次回到故地,我都想能与儿时的伙伴好好地聊聊,聊一聊儿时的弹子,聊一聊儿时的风筝以及为争夺一块乒乓球台而发生的战争,今天总算如愿了。
“明年新棉上市,我给你打一床好棉被,”开成说,“还是棉被睡得暖和。”
“再过几年,我怕也打不动了。”
仍然像从前一样,开成沉默而内向,每说一句话,都会停顿很久,似乎是在考虑下一句要说的话,又像是在调整自己的呼吸。阳光从街道上空射进来,射在沙开成沾着棉绒的身上。沙开成老了,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老农,而我记得他比我还要小一岁。长年的劳作,让他的脸上有一种历经沧桑而显得疲惫的神情。我担心他的健康,我所知道的是,那几个上一代棉匠的寿命都不能算长。但开成说,虽然瘦,好在也没有什么病,只是,体力不行了,一天只能打一床被子。打一床被子,除去棉纱等成本,棉匠的所得是60元。晴纶棉的问世,让棉匠们纷纷转行,去干别的,但沙开成还是坚持在这条街上做着棉匠。这些年来,他凭着一张棉弓,将他的儿女们一个个养大,并一一送出了清字巷,送到外面的世界。现在,当人们纷纷离开这条石板路,沙开成却坚守着这间夹在废墟中的楼房里,和他的妻子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
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站在那条了无人迹的石板路上,头顶上的太阳就像四十年前一样温暖,天空蓝得诱人。我知道,顺着这条街道,翻过一道堤坝,就是那片我们曾经给了我们许多童年欢乐的沙洲,但我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开成,都无法再翻过那道人生的堤坝,回到儿时。我与开成约定,明年这时候再到和悦洲来,到时候,我请他替我打一床棉被。
花卷牛后人
现在的老年人能够一口气报出大通的名吃名点:
牛兴杰的花卷;
安生财的油条;
王同和的干子;
王回子的烧饼;
高回子的吊饼;
张文海的包子……
这排在第一的,就是延龄的父亲。无论是合作化时还是后来单干,延龄父亲的油条锅前总是围满了人。这不仅是因为他的油条格外松脆,更因为他的花卷与众不同,被称为花卷王。
有一次,我问延龄,当年你老父亲的花卷通街第一,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延龄说,其实也没有什么讲究,不过是做工精细罢了。但延龄的妻子四一子说,说没讲究,其实还是大有讲究的。首先,要舍得用最好的作料,和悦洲的葱,四川的花椒,广西的五香粉,盐要放得适量,油要新鲜。她说,那时候没有地沟油,而和悦洲小菜园里生产的油菜籽更是上等,炸出来的油条花卷当然也就不一样了。其次是火候,油热透时将花卷下锅,这样炸出来的花卷才能外黄内白,香脆松软。
延龄的老父亲并不是本地人,当年跑鬼子反时,老人家带着延龄的母亲来到大通,从此就以炸油条为生。与牛伯伯的不苟言笑相反,牛姆妈性格活跃,用今天的话说,老人家算是一个文艺青年。庆祝大通解放的游行队伍里,牛姆妈的腰里扎着一条长长的红布带,一边扭着秧歌,一边唱着:“老奶奶今年九十九,年年都把秧歌扭,从前哪有这回事,如今老奶奶出风头,出风头……”其实当时牛姆妈还很相当年轻。大办钢铁时,牛姆妈仍然扭着秧歌,唱着同样的歌谣。人民公社成立,游行的队伍里仍然能看到延龄母亲扭着秧歌的身影。等到文革开始,老人家扭不动秧歌了。大约六十年代中期,延龄母亲离开了人世,其时老人家还相当年轻。除了秧歌,偶尔在端午的龙舟会上,延龄母亲会出现在一条彩船上,仍然是打着花脸,扭着秧歌。
牛姆妈过世后,延龄父子曾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后来,有人把祠堂湖畔一个寡居的女人介绍给牛伯伯。那寡居的女人早年丧偶,身边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母亲嫁到牛家后,尚在年幼的女儿当然要随母亲住进牛家。有人就说,老牛啊,你娶了人家母亲,一并把儿子的婚事解决了,真是一举两得啊,当然是玩笑话。但后来延龄与四一子果然成了一对夫妇,并且有了两个儿子,这不巧之巧的婚事,算是被那人说中了。现在,延龄的两个儿子一个顶了父亲的职去了煤矿,另一个在上海打工。十几年前,延龄夫妇在下街头渡口处接手一家面食店,除了经营包子馒头,每天清晨,一口油条锅支在店铺门口,吸引得一批批油条客纷至沓来,延龄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无论冬夏,从早至晚,只要他们的面食店大门开着,门前总会摆放上一排水瓶,那些路过他们面食店的人,均可以自由地出入他的面食店,免费自取开水。因为这个面食店,延龄夫妇成了当地名人。前年,铜陵电视台专门采访了他们夫妇,延龄的妻子四一子还被市文明委评为“铜陵好人”。
我问四一子,长年为人免费供应开水,一年究竟多用了多少煤计算过吗?四一子说,我从不计算这个,予人方便,与己快乐,做生意,不讲点人性哪行?四一子是我大妹的好朋友,在我印象中,她是一个不善言语的人,但她说出这一番话来,我真应该对她刮目相看。
我没有在延龄的面食店里吃过早点,因此我不知道延龄的油条锅里是否也炸花卷,更不知道延龄的花卷是否得到他父亲真传。但我知道,他们从父母辈那里传承了勤劳与善良的本性,才是最可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