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和悦州,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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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说,我认识你,你是黄某——他说的是我大哥的名字。在大通,很多熟悉的人都把我当作我大哥。这不仅因为我与大哥相貌极似,还因为他们的脑海中只存留着我年轻时的影像。我不见他们,有很多年了。

我们两家父亲既是同事,又算得上不错的朋友。他比我年龄小了一截,既算不上同学,也算不上是童年伙伴,但毕竟两家是世交,所以在这条被外乡人统治的街道上见到他,我还是高兴的。他也是来吃早点的,于是,我们一同走进就近的一家早点摊子。

碰巧的是,我们刚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边走来。他也是来吃早点的,他的名字叫蒋万山。

我,国平,再加上夏大富、蒋万山,四个人占据了一张桌子,国平要了一碗面条,我要了两个咸菜粑,夏大富和蒋万山各要了一碗馄饨,早点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天见到的两人,想起来有些意思。

我说的有意思,是说在一家早点摊上同时碰到两个旧人,而且这两人都因小儿麻痹症而留下残疾,这是其一。其二,1968年知识青年大批下放农村,这两人都因身体原因而免除了下放之苦。其后他们的人生走向也大致相似:两人都在街道上待过业,后来又都做过教师,只是夏大富一直把教师做到退休,蒋万山中途改行,做了社区干部。

除此,他们还有一些相同处,两人在家都是兄弟二人,夏大富有一个帅气而高大的弟弟,蒋万山有一个高大而帅气的哥哥。

同是兄弟,命运却各不相同——这一点两家又基本相似。

先说夏家。夏大富的弟弟夏大明高大英俊,年轻时被人称作美男子,暗恋他的人自然不少。初中毕业后,大明赶上中国知青下放农村的最后一波。他在那个圩区干了两年,又随着中国大批知青返城潮回到镇上,但他没有哥哥幸运,先在街道上待业几年后,便跟着父亲学着做秤。

我对蒋万山要比夏大富熟悉些。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修钢笔的蒋先生”,这蒋先生就是万山的父亲。万山比我年龄略小,低我一年级,人很精明,虽然腿有残疾,但却调皮得很。文革后期,下放前夕,各造反兵团都自行解散了,他们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却扯起一面旗帜:基本群众造反兵团,他自任总司令,统领着十几个比他更小的同学,在学校里闹得出很多动静,后来被一帮高年级同学灭了,因此,万山被我记住了。

那一年知识青年大批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铜陵中学有十二人获准免除下放,当然都是与身体有关,蒋万山算上一个。蒋万山先是做了几年民办教师,由于他能说会道,笔杆子也不错,后来被社区(当时叫居委会)看中,做了一名街道干部,直到退休。

哥哥运气就没有弟弟好了。1965年,他哥哥蒋万生生了一场病,而且是那个年代最可怕的病:肺结核。一年后,万生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但他却错过了文革前最后一次高考机会。在家里待业一年后,随着那一年知青下放的潮流,蒋万生被下放到一个山区。但万生人生得英俊,身高一米八的左右,篮球尤其打得好。因这一特长,被一所体校招去,毕业后在体委担任着田径和篮球教练。那一年我在工厂时,万生听说我的百米跑得不错,便来找我,说地区体育大会即将举行,他想测测我的成绩,看能否参加这一次的体育大会。虽然我在中学时曾跑过百米十二秒六的成绩,但其时我已近而立,一个专业运动员,都已到退役的年龄,更况我在工厂劳作,苦心苦力。但我还是跟随他到了一个体育场参加测试,那天我跑出十二秒八的成绩。最终还是无缘参加那次的体育大会。后来万生向我解释说,这个成绩相当不错了,但如果参加比赛,还是很难拿到前三名。我感激万生对我的提携,他在我沉闷的工厂生活中给了我一次提升精神空间的机会——这是余外的话。

?再说夏家。老夏过世后,小夏(大明)继续把挂了几代的“夏洪兴老秤”的牌子挂起来。虽然“夏洪兴老秤”目前在铜陵地区独此一家,但随着电子秤的问世,“夏洪兴老秤”的店号乃至夏大明眼下的生活,目前都面临着危机。

弟弟在为生存而焦虑,哥哥夏大富退休后的生活却悠闲而自在。大富说,他每天喝喝酒,打打麻将,什么都不想,头搁上枕头就开始打呼噜,当然就“心宽体胖”了。

蒋万山退休后被渔业社区返聘,继续做他熟悉的社区工作。社区的人说,万山很能干,用大通话说,人“策得很”。

消失了的职业

修钢笔的蒋先生

有一种职业,怕是不会再有了——我想起修钢笔的蒋先生。

那时候,元珠笔还没有问世,钢笔的流行,代表了一个人的文化,体现了一个人受教育的层次。有一种说法:“三支笔,大学生;两支笔,中学生;一支笔,小学生。”当然是调侃的说法。

我是直到小学四年级才用上钢笔的。一支“新农村”,宝贝得很。偶尔,钢笔不下水了,笔管坏了,是不敢轻易扔掉的,便去找蒋先生。蒋先生是一个修钢笔的人。

蒋先生长年在老百货公司一带支着一只三角架,架子上摆着修钢笔的箱子。箱子是蒋先生自己设计的,箱子打开,成了壁挂,壁挂上挂着各色钢笔:金星,英雄,新农村,各种牌子的都有。蒋先生修钢笔,也卖钢笔。蒋先生的钢笔字写得很好,这也算是他操持这门手艺的一种广告,再加上他是街上唯一修钢笔的人,他的生意一直很好,蒋先生也就是凭着他的手艺养活了一大家人。

蒋先生浙江宁波人,与流亡到台湾的老蒋算是本家。但他并未沾到老蒋的光,所以后来的历次运动中也就没有受到老蒋的牵连。这与蒋先生的为人有很大关系。蒋先生为人和善,有一次我在写作业时,一只皮球砸到我的手背上,手一抖,钢笔落在地上,笔尖被折弯了。我知道这支钢笔来之不易,当时吓得半天回不过气来。我去找蒋先生,蒋先生很快便替我修好了,我给他钱,他说,笔尖并没有损坏,我只是替你校正了,算不上修理,费用也就免了。我与蒋先生的交往只此一次,就像我与他的两个儿子的交往一样,都是淡淡的,却留下印象了。

有一阵蒋先生不修钢笔了,据说是被税务局招去做了出纳。但很快,蒋先生又坐到那修理钢笔的摊子前。蒋先生觉得,同经济打交道不如做自己的老本行。蒋先生去税务局的那段时间,替代蒋先生的是他的夫人,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七七事变后,鬼子一路进攻,终于打到江南,正在芜湖读书的蒋先生跟随一支跑反大军来到重庆,蒋先生与蒋夫人是在逃难途中认识的,两位长子均生于重庆万县,兄起名万生,弟起名万山。

在大通街上,蒋先生虽然背景复杂,却能绕过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可见他是一个精明人。他的两个儿子承继了父亲的品性,各以其文化与德行立足于社会,这是蒋先生教导的结果。

挑牙虫的女人

童年时最让我恐怖的事情有两样,一是天主堂的钟声,二是挑牙虫女人。天主堂的钟声敲响时,就是某处火灾的发生,随着那钟声的激越,我知道火灾漫延越来越广,我生怕它会烧到我所居住的这条街道上来,赶紧用被子蒙住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躲掉那恐怖的大火。而当街道上响起挑牙虫的女人一声一声的叫喊:挑牙虫噢,挑牙虫噢!我赶紧逃到屋里,并且紧紧地关上房门,然而却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于是,我看到一个女人包着花布帕子,从我的门前走过,然后一路吆喝着,向街的另一头走去。

后来我知道那是一个下江女人,江浙一带的。她头上的花布帕子是一种蜡染,很多人去那一带旅游时,都喜欢带一块这样的蜡染回来。但是,我从来不买这样的蜡染。

成年后想想,我对挑牙虫女人的害怕是没有根据的,这害怕来源于童年的一种意识传导。

我曾经读过一本关于意识传导的书,是说当一种声音是在人心情愉悦时传来,以后每次听到这声音,都会把一种愉悦传导到大脑皮层;反之,当一种声音在你痛苦或害怕时传来,以后每听到这种声音,便会有一种意识中的不悦。我对挑牙虫女人的害怕应该源于我刚刚有记忆时,那一次我大概正在无理吵闹,偏偏从街那头就传来“挑牙虫噢,挑牙虫噢”的叫喊声,我母亲就恫吓我说,看看,挑牙虫的来了,挑牙虫是假,她包里有刀,专门下小人的卵泡。我当时果然就不哭了,并且立即缩进母亲的怀里。因为这件事,当我做了父亲,现在又做了外公后,我从不在孩子哭闹时用“老虎来了”或“猫来了”恫吓她,我知道,那种恫吓有可能会把某种恐怖的意识传导给孩子,并在孩子的心灵造成长久的伤害。

当然,对于挑牙虫的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恐怖渐渐就淡去了。有一次,当那个挑牙虫的女人进了对门的刘家大屋,并且有几个有牙病的人也跟着进了那屋时,我也大着胆子进去看了一回热闹。挑牙虫女人面前有一只盛着清水的碗,挑牙虫的女人用一把小镊子在胡家女人的牙齿上捣了捣,然后把镊子在清水里摆了摆,于是,我看到那碗清水里果然有一只小虫子在游动着。我从没有患过牙痛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坏牙里是否就是有一种小虫子在活动。

当然不会再有挑牙虫的女人了,但每次我在电视上看到关于牙膏的广告,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的街道,想起那个挑牙虫的女人。

代写书信的佘先生

现在的通讯发达了,人们平常相互联系,很少再写信的。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一只手机,足可以把全世界收拢在方寸之间。

每次我到大通去,走在老邮政局门口,很自然地就想起代写书信的佘先生,他要是还在,该有一百岁了吧。

佘先生解放前在旧军队里做过一些什么事,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街道上对他的管制也不像对别的人那样严格。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社会里,佘先生不很吃香。然而在我的印象中,佘先生并没有一般的管制分子脸上惯有的那种谦恭,那种诌媚,他的腰还是挺得很直的。政府对他这种在旧政府中做过事的人的政策是管而不死,街道上就照顾他坐在邮政局的门口代写书信。代写书信,这就是他的职业。

虽然那时候坐在老邮政局门口代写书信的很有几人,但佘先生的桌子前总是生意最好。所以说代写书信这碗饭不是什么样人都能吃的,首先得要人家信任你。来求代写书信的人,多少总有一些隐私,但这些隐私必须要说,不说,对收信的对方又怎么能知道呢?佘先生穿着一件中山服,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很有些仙风道骨,这就使得佘先生让人感觉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一年我父亲被人整到很远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便要带着我来到邮政局的门口找佘先生代写书信。每逢这时,佘先生那不苟言笑的脸上就露出和善的面容。不等母亲诉说完毕,佘先生已经铺开纸开始沙沙地写开了。佘先生有时候是用钢笔,有时候则是用毛笔,因人而宜,也因价格而宜。后来我知道他所写的信开头部分一律都是“某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等我上了三年级,我也就学会代人写信了。我屋里的孤佬李奶奶总是让我替她给侄儿写信,找侄儿要钱,于是我也总是这样开头:“学成贤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直到我上中学以后,曾替人写过一封求爱的情书,那开头也是这样写的:某某同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是我学会的第一句成语,是佘先生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