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随父母到五七干校生活,和大人们吃、住在一起,相当于插班进入一所名校学习。我倒没有因此成熟多少,但至少知道大人们在想些什么。
“大人们”有“牛鬼蛇神”以及革命分子,起先他们是报社、电台、博物馆与歌舞团的人士。如今来到这个临近水库、长满沙棘的丘陵地带学习、劳动和改造思想。
有一天,一位叫贾世谊的人给我和小敏讲了个故事。他原来是机关学校的教员,博学而善谑,待人亲切。贾老师讲的故事说,一个饿昏的乞丐被另一个乞丐救活。飨之以残羹剩饭。后来乞丐当了皇帝,求这道菜而不可得,戚戚于心。
我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它和别的故事不一样,其中有说不出的东西,那东西让人想了又想。于是,我请教贾老师。
他说:“这里面有哲理。”
哲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觉得哲理是个好东西,比故事还要高级。哲理就是把皇帝憋得想吃残饭,真正吃到却得不到当年的美感。当皇帝好呢,还是当乞丐好?有哲理。
从那时起,我开始寻找哲理。有一些话,算不算哲理我说不好,但样子像。比如:女人由于可爱而美丽,而非由于美丽而可爱。此为托尔斯泰所言。
我陷入哲理之后,弄不清到底什么是哲理,它们如绕口令、反正话,似是而非,大而无当。
我发现,我所遇到的困难没有一件由于哲理而变得轻松,我开始怀疑哲理。
莎士比亚、拉罗什福科是制造哲理的大师。富兰克林、爱迪生也造过很多,鲁迅与宋朝的大儒也造过一些。
哲理——如果不为卖弄,不为掉书袋,不为使自己所面临的困难得到化解——它还能帮我们什么呢?
而后来,在我写的随笔文字里面,有编者选出一些结集,称为哲理随笔,书名《爱自己——体验生命中的细微感动》,并嘱我写序。
我想了很多,包括贾老师讲的、出自刘宝瑞单口相声中的故事《珍珠翡翠白玉汤》,以及其他种种。我想说下面的话。
——我不承认人生哲理就是人生技巧,人生无技巧。比如作曲有技巧,生孩子就没技巧,然而还要生。
——我不同意把别人的故事(比如经管书中的案例故事)——搬过来,指导别人的生活。
我以为,一个人写一本书,叫哲理随笔也罢,叫饶舌随笔也罢,如果真的在谈人生,首要的态度应该是真诚。把自己在心里想过的事情,把自己原来没想明白后来明白一点的事情,把自己费挺大劲儿想明白而别人早就明白的事情,诚恳地写下来就很好了,至少态度很好。至于其中有没有哲理,对别人有无帮助,真的不好说。
设想,在市场上,在叫卖萝卜、白菜、西红柿的吆喝声中,一个人高喊:“哲理啊,哲理!”不敢想,哲理是卖的东西吗?
哲理是一枚红头火柴,它遇到知音(磷片)的时候,才“哧啦”亮起来。像当年贾世谊老师在干校的猪圈边上给我讲的朱元璋吃泔水的故事那样,“哧啦”亮了,心比原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