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什么?首先它不是一个对时间的描述。时间是穿过夜与昼的钎子,既不是日,也不是夜。夜是光线缺席?也不是。人们所说的光指太阳光,它只是光的一种。夜里亮起一盏灯,照亮墙壁和书本上的字。但夜还在,灯光撵不走夜。
夜像太阳和露水,每夜来到人们身旁,来到草的身上,站在大路两边。夜色为眼睛而不是手而存在,手摸不到夜的身体,夜在人的眼里像漆黑的金丝绒,像山峦,像典雅的雾。
月亮从东山俯瞰山路,夜藏在鹅卵石和树干的背后;夜没有影子。烟囱和院墙的影子是月亮的随从。无月之夜,夜把丝线缠在每一根树枝上,让黄花和蓝花看上去像一朵朵灰白的花,让人感到狗看东西的局限——狗的视网膜看不到彩色。夜站在山坡,跟松树并排站立,看公路睡眠的表情。
夜没在河里,夜进入不了水。夜看见无数大河在峡谷奔跑,像一条条宽阔的道路,且平坦。河水没被夜色染黑,不像草和树,它们每一夜都穿上夜送来的睡衣。
喜欢夜的不光是小偷,还有猫和猫头鹰。猫在夜里走路舒服,毫不费力地上房和上树。夜对猫头鹰来说是巨大的游泳池,被染成黑色的空气是池里的水。猫头鹰每夜游过十几个街道,体验有氧运动。
有几次,我后半夜在大街上走,遇到了更多的夜。它们站在玻璃幕墙的大厦的边上,趴在没竣工的楼房窗台上向外望。被月光漂白的草坪下面,潜伏着夜的碎末。我在马路中央的双黄线上行走,谁都没走过。我大声唱歌并朗诵,没人阻止你,路灯躬身聆听。我说——夜!叫上去像是——耶!再说一遍夜还像耶。在这么好的夜里人们为什么执迷不悟,钻进被窝里睡觉呢?
昨晚,夜来自一个未知的地方。那个地方如此之大,可以装下密密麻麻的夜。黎明前,夜悄无声息地撤离,干脆利落,没给白天留下哪管一小片条缕。它们撤退以吸铁石的方法集结,所有的夜被吸入一个折叠的口袋。
夜站在屋顶,像一层庄稼,风吹不散,它们认得每一片瓦。夜在瓦的下面做上记号,第二天看一下有没有虫子爬过。
钻入屋子里的夜安静,能忍受鼾声和难闻的酸菜味,它们在床上、桌上随便睡下,熟悉人的气息。外面的夜高大,监管着每一颗星星的位置,校正星座与地面的数据。
夜在哪里休息?绵绵不断的夜趴在花朵下面和向日葵脸盘子上打盹。夜走过昼的日光走过的所有路。夜知道所谓人生历史与时间的背面都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夜”。夜比昼更享有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