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我想象着吉普车屁股扬起蔽日黄尘的样子,心里有些不稳,因为有许多村人正眯着眼揣摩这股黄尘,而我在30年前是扛着铁锹一步步走在村路上的。
村口的榆树如同全村的教父,伸着干枯的手臂搂着土地上的男女,它甚至想用大骨节的手指抚摸村里最小的婴儿。榆树,我景仰这种树,但似乎说不出来。诗人安谧说:榆树也有松柏的坚劲。安谧当年在山东阳信县用目光抚摸一株斑驳的榆树,“目光还没有延伸到树顶,已经晕眩。”他称它为“通天树”。
果然,榆树下聚集着许多人,女人、老人和孩子。远看,他们是站在榆树胡须下面的羔羊。我没有下车,因为不认识这村的人。
离村不远处是一溜儿杨树,它们的躯干在冬曰里格外光洁。北方的树是如此干净,枝叶早已删繁就简,脚下是无边的、同样干净的黄土。像这样熟悉的杨树的身影在车窗一掠而过时,有许多话涌上来又迅速消失了,因为眼前又掠过新的熟悉的景物,比如柴火垛和悠游的啄食的鸡群。我分别想对杨树、水井及场院说的话,由于搅在一起而哑然了。诗人桑戈尔曾经歌唱黑非洲的树,“像湿漉漉的睫毛一张一闪”。树如诗人,在眼睫毛似的张闪中,包含了哽咽与倾吐。
车停下时,一群孩子扑过来,像鸟儿落在车旁,他们把脸一张张挤在窗下,向里边看。司机下去修车,车里只有我。我置身于孩子们包围严密的眼光之中,不知以怎样的表情还报他们——他们看我如看亲人。诗人叶延滨回到延安时,有人隔着崖畔喊他的名字。这一喊,令诗人心惊落泪,自忖:“20年了,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我享受不到这样的荣耀,却也静穆于孩子们挤在一起的脸庞。黝黑、饱满的孩子的脸,如一串串葡萄自天悬下,可以从中吮吸到淳朴与宁静,一解乡情之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