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譬如朝露: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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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和梨花一起白头

4月,春草如在显影剂里刚刚露出一点轮廓,还没形成势力,梨花已经开放。

梨花以花瓣试探天气,摊开瓷器似的白花瓣。而红花在6月之后才露头,红在炎热里不容易凋谢。

梨花瓣单薄后仰,像小女孩用手黏在褐色的枝上,四五瓣围成一朵花。只有豆芽十分之一粗细的花蕊戴着小黄帽,像杂技演员躺地上用脚蹬坛子。

春草埋伏在旧年的枯叶里,弄不清是转世还是新生。春草在边边角角偷着绿,枯叶掩护它们朝山坡潜行。草芽走在树下抬头看梨花,盼花瓣落下来,闻闻香味。

梨花为山川安神,它的白皙似乎只为曲水流觞调琴。梨花的情操不归于西洋乐,也不是维瓦尔第的《春天》,它性近古琴,一音复余音,抚弄流水幽咽。春云那么淡,像贴上去的云母片,与梨花般配。

北方的4月还在萧索,旷野见不到闹意。最闹的虫子还没来,明晃晃的野花也没开始闹,更见不到青蛙。梨花在静寂时分出场,如演员提前十年站到台上。梨花由此意态淡然,不像演出,像给自己排练。水袖略略挥一下,唱词只在心里默默念过。山上的梨花,比所有的草木更像远望,等消息。它引来了春天,却还在等春。鸟儿斜飞过来不落,仿佛不相信梨花的真实。没有飞蝶翩翩,怎么能叫真花?

梨花、杏花是土地的第一张信笺,字迹还模糊。土地手里还没有青草的墨水、红花的墨水。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跟入画国画正相反。古人称“墨分五色”,这是对松烟的黑而言。天地最推崇的墨色是白,不是留白是留黑。白墨的淡远比台静农的白梅更悠长,不枯、不涩、不焦,笔笔都是润。天地的浓墨是大地的青草,一皴一川,闭着眼睛用笔扫就可以,不必太工。而梨花由天工仔细点染而来,连工带写。画杏花的时候,稍带一点胭脂,一点点就够了,让它留一些雨水浇过的淡粉。

我来树下,伸手想摸一下却不知摸什么。花瓣嫩不可摸,而树干比我还老。站在树下,略微可与梨花相比的是两鬓的白发。发白不及梨花美,但我们俩都白在了上边。我发觉第一根白发时,认为珍贵,拔下夹在一本书里。如今头上的白发太好找了,用手摸,都感到白发抚我。

头发白不算什么怪事,比脱发好得多。我不染发,听凭上帝的意思。哪个人的白发不与他的面容眼神相配?全配。人之衰老,从混浊的虹膜、松弛的背肌、手的皮肤、耳朵形状、嗓音、指甲、吃完饭剔牙的动作、颈皱纹、腹部脂肪、走路的姿态和眼神里流露无遗,染什么头?染发师只管染黑这些头发,上帝掌管其他的一切。我与梨花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