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斯图加特的索力吐呆过一个月,住的地方是一座古代公爵的行宫,现在是国际艺术家村,名字叫“独逸学院”。公爵当年把这处行宫变成了一个学院,招儿童在这里学习音乐、哲学和历史。公爵要求把教育的成分降到最低,非学生提问绝不作答。学院的校训是:“创造一个人独自完成的乐趣”,相当于中文的“独逸”。
我住在皇宫北楼418房间,整个楼昼夜只有我一个人。有一天我到地下室取雨伞,却见到屋里有一位非裔女人。地下室只有四五平方米,她靠墙站着,眼向上看,露出贝壳一般的白眼仁,仿佛在这里已经站了七八年。我先是吓一跳,后来觉得她可能是艺术家塑的蜡像,想摸她一下。她从鼻子里扑出一口气,我几乎要喊“救命呀”,强忍着没喊出声并升向地面。在西方,人在哪儿站着、站多长时间都属于每个人的自由。
我在418房间向外看,草地的尽头是浑黑的森林。我每天进入森林跑步,坐听鸟啼。这个森林很大,我每天揣着地图和一封德文的求助信进去并出来。信上写道:我是谁,我迷路了,请把我送回独逸学院。我让翻译又加了一句话:中德友谊万古长青。
森林里的树冠遮住了天空,使这里变成了另外的、我完全没来过的世界。森林里没有现代社会的任何痕迹,没有电线和水泥路,不允许进汽车。就这样,我很便宜地来到古代,跟皇宫很配。巨大的树除了参天之外,有的还在地下躺着。躺树是老死的树,是昆虫和苔藓的游乐园。人在现代社会学到的知识在这里全被作废,我知识不多,也被作废。我欲知的东西全都是空白,比如——它们是什么树?什么科属?不知道。森林里有无数鸟鸣,我连一只鸟的名字都说不上来。树和苔藓的气味清凉,环绕全身。我感到人在树林里显得多余,是唯一穿衣走动的生物。不走动的树们庄严、古老、有身份,而我像一个木偶。森林里有纵横交织的小路,我每每俯察学院提供的森林地图,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再往前走。累了,坐在巨木凿的椅子上发呆。静谧中,我跟自己说一句话,话语迅速消失了,回复寂静。草丛爬出肥硕的蜗牛和拇指粗的橙色虫子,橙虫子结队在路上爬,不知去干什么。
独逸学院的艺术家用热切的眼神和手势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圈子,我不懂德语及英语,进不去,只好跟虫子泡在一起。那些艺术家制作了一些我认为幼稚的艺术,比如把一块泡沫板黏在走廊天棚,抹一层混凝土,插一枝头朝下的树枝。他们激动不已,鼓掌仰视。作品的寓意是地球上已经失去树木的立足之地。他们邀请我鼓掌,我鼓之,但我更喜欢看离这里很近的森林。他们不怎么进入森林,只在草地上晒太阳、喝啤酒和聊天。
森林的入口像一个瓶子的口,我每天都从这个口钻进去,钻到森林的各个地方。还有一个湖,名字叫“熊湖”,湖边有女警察骑高头大马巡逻,这里是水源地。熊湖边上开着美丽的匪夷所思的高大野花,常见到老年人在湖边沉思。我跑步绕湖一小时,他们仍在沉思,连姿势都没变。我很想在森林里过一夜,租一个睡袋,但不敢。我想我怕的不是人,这里没有杀人的人。我也不怕野兽,这里无走兽。我怕什么呢?我想我拉住睡袋的拉链,特别在睡熟之后,怕有妖怪把我抬走,或坐在我肚子上,让我透不过气。这里保留着原始的风貌,怎么会没有妖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