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譬如朝露: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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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精灵逃逸

我觉着好东西分为两种:一种好而本分,始终如一;另一种,由好脱身,变成另一种的好。

譬如,桃子是第一种好东西,后一类如葡萄。葡萄在水果中本来就属异类,浆果藤生,如眼睛一样挤在一起,累累成串。小时候上图画课,我爱画葡萄。密集的圆圈由上到下构成葡萄串,第一排5个,第二排6个,第三排7个,然后递减,五四三排,最后画2个和底端的1个圆圈,添两片叶子。叶子像牵牛花的叶子。这是什么?大家都说——葡萄,可惜不能吃。丢一粒扔进嘴里,嚼嚼,“噗”地吐出皮来。

葡萄不仅是葡萄,还是酒。说,它有精灵附体,由此物逃至彼物,比原来更神奇。土豆的命运是被洗干净,切开,与鸡与豆角与牛肉共炖一锅,或加盟肯德基的土豆泥联盟。它能逃走吗,逃走后变成了什么?土豆酒?当然不能。桃子虽然也能酿酒,但没有葡萄这么飘逸,可干邑,可威士忌,干白而干红。你觉得葡萄是酒国的王孙,到处作秀,所向披靡。它把地中海的阳光藏起来泡在酒里,把波尔多的露水藏起来掺进酒里。葡萄其实是一个小偷,在酒里藏了好多偷来的东西。它不仅偷东西,还不贞洁。不贞洁也算是一种偷吧——葡萄酒和橡木桶幽会,生出孩子交给路易十几寄养。看呀,葡萄干了这么多佻薄事,人们却说,其味绕梁三日,萦曲心怀。这就是精灵,做了坏事却不受责备。

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写道:

那些从鲁赛纳、阿尔蒙特和巴洛斯来的驴子;它们像你驮着我浑身的血液一样,驮着饱胀得往外涌溢的黄金般的液体,排着长长的队,一小时一小时地等着到压葡萄的作坊卸货;葡萄汁流了满街,女人和孩子都拿着瓦罐、土瓮、水壶跑来……

那时候,那些酒馆充满了欢乐,小银!那是狄兹莫的酒馆!在那棵大核桃树垂落的屋顶下,酒窖在洗刷,歌声不断,靴子的声音有的轻松,有的响亮,有的铁链般沉重。工人们光着腿走过,扛着装满葡萄汁或是牛血的大壶,晃荡着,泛着泡沫。远处,披屋的下面,桶匠在敲打,清晰地听得见锤击时的空响。里面那些干净的刨花发散着芳香……我经过一个门进入阿尔米朗特,又从另一个门出来;两扇快乐的门相对着,在制酒工人的爱抚之间,他们都各自有着光彩的生动形象……

我的引文有一些长,可看出葡萄的精灵如何从这里逃到那里。葡萄不过是水果,而酒——酒是什么?它有灵魂与风格——成为葡萄的不沉之舟,它们借此又活了一生,现在的话叫“提升”。在酒里,人们悉知葡萄的性情,它们调皮、任性、纵欲、安逸、高贵、促狭、温暖、体贴,像有人习惯说的:想不到,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啊!葡萄就是这种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