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饮酒遍尝百味,都不入口。
说遍尝百味,很有吹嘘自己是大员外的意思,其实没这个用意。“遍尝”是有酒就喝,随梆唱曲。“百味”在于所吃之物啥玩意都有,蝎子甲鱼,林林总总,并不由个人掏钱。而“不入口”,责任在我命贱。若在旧社会,我顶多出落一个土包财主——好东西吃到嘴里不知道啥味,也许是酒精把舌头味蕾的武功给废了。
近日吃一物,日好。吾妻之友李静,慨然赠腊菜缨子一束,用盐渍过,淋淋漓漓深绿而近于黑。一嚼咯吱咯吱,如老鼠啃办公桌脚。
这玩意儿好吃,尤其下酒。首先它浑身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像沈阳举办的秧歌节一般。憨,是一味,有布衣荆钗的淳朴;粗,又是一味,毋庸精细烹饪,不妨下锅一煮。这种风格,与东北汉子和东北人惯饮的高梁烧都是一种神韵相近的契合。
腊菜缨子有一个雅得引入发笑的学名:雪里蕻。这已令人不知所云,而“蕻”是茎的意思,连在一起,便有《诗经》般古奥了。用它炖豆腐,一白一绿,暗自传味,相得益彰,两者可作恋人观。而腊菜缨子下酒,亦如老夫少妻,泼辣与体贴,热肠与温口,见得出一段恩爱。
嚼腊菜缨子适合回忆农村的事——烟笸箩、火盆和烧秸秆的香气,主人披黑市布棉袄沿房山墙转一圈儿,干咳两声,寻个暗处撒尿,回头再给糟里之马添一把豆饼渣子。
喝烧酒辣得人张开大嘴直哈热气,心也暖了,肠也热了,皱着眉头看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杏树,心里默念节气:三九添一九,黄牛遍地走。在城里,嚼腊菜缨子下酒,眼前竟有恩恩怨怨的台湾电视剧。嚼一阵儿,左顾右盼总好像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