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譬如朝露: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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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桑园的事情

樱桃是弯弯的手指

夜雨之后,红砖通道在桑园格外触目。砖是老砖,被光阴蚀出孔眼,制成砚一定发墨。几株青草,沿砖缝蓬张,把红砖间隔成一个个小网球场。那些草在风里招展腰肢,俯首赞叹被雨水耐心刷了一夜的砖道的清洁。

我蹲在砖道旁,拂下青草的露水,洗手擦脸。过一会儿,瓢虫、蚂蚁要来这里散步,这是一条假日皇冠大道。

小时候,我也砌过一条青砖的通道在平房的院子。

我家住的地方原来有地藏王燕萨庙,“文革”时拆了,砖积如山,为通道材料。从红松的障子到屋门口只有几步。我把障子改了,使之距门远,可砌通道。虽然当时我只有10岁,竟懂得两大美学道理,一是看出青砖宜于发思古之幽情,二是把通道砌出两个漫弯,制造曲径。但我爸爸不按“曲径”走,几步直抵家门。

这条通道花了半月时间弄成,路面并非平铺,有各种错落的形状。它与院里的樱桃树以及屋檐下的燕子巢构成与外界恍如隔世的情调。樱桃树削长的叶子,似美人的眉,倘有风,又簌簌如镖。燕子每曰从巢里飞去来兮,雨天尤勤。它那优雅的俯冲,常令人感到燕子径直冲向我家红箱子顶上的镜框上。砖道浑穆,尤其在古铜的夕阳斜罩于我家的烟囱和窗户时,灰砖上洒满被树枝筛碎的金光,宁静从我家向四外扩散。樱桃从树上探出头,像一根根弯曲的手指。

这些使我得意,以为距艺术不远。但我父亲对此无动于衷。他上班时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着。后来他被关押在单位,开始由我妈送饭,后来我送。那时,常常传来消息,说有人从大烟囱跳下、上吊或触壁而死。每天傍晚,我坐在清静的通道旁等母亲下班。从她进院的表情,我就知道父亲是否还活着。

闻香

我从桑园里偷来一枝刺玫,它新绿的叶子带着嫩黄,仿佛可以蘸酱吃下。花色偏紫,不正规,像扎头巾养奶牛的再婚农妇。

把花放在清水瓶内,置案头,非但不幽雅,反添俗艳气氛,也好玩。

读书半晌,对这半开的刺玫引颈一嗅,香气有无。嚯,芬芳直入脑髓,也非常俗艳扎实,像农妇甩开胳膊挑水。

嗅过此花,如打三个喷嚏,心明眼亮,开了窍。如同闻了鼻烟。

我8岁时,去别人家串门仍能见到鼻烟壶,玛瑙水晶的都有,以及古月轩的瓷壶。其中好看的是水晶壶的内画,山水人马,匪夷所思。据说此画是闻烟人用牙签剔壶壁而启发了艺人创作。相传最好的画手是马绍轩。搜集鼻烟壶是雅事,谭鑫培竭力收罗过官窑的“一百单八将”,但未如愿。

掌故家说,鼻烟于明万历时,由意大利人利马窦带人中土,让吾人提神。我们念念不忘向世界贡献了四大发明,但洋人也没断了向咱们献上小打小闹的发明,多数是享乐的玩意儿。然而意大利的历史课本估计不写向中国输入鼻烟的事。不光烟,连鼻烟壶据说也由郎世宁由外邦传人。这些东西一旦输入东土,立刻变得高度中国化,它与清朝人带有腐朽气的享乐癖一拍即合。因此,鼻烟壶在有清一代演化为精微复杂的文玩物件。它与顶戴花翎的王爷贝勒已很洽合,同它故乡黄鬃其腮、燕尾其臀的洋人反成隔膜。

鼻烟已经闻不到了,卖此物负名的天蕙斋亦于大栅栏消失近百年。若想得到由鼻而脑的醒豁,猛吃芥末是一道,闻花亦是一道。听说国外有嗅花疗法,闭目探鼻于花前,深嗅不止,如我们的气功,是什么花及治什么病则未可知。最羡慕蜜蜂,在花蕊里伸手踢脚打滚,亦不曾打过喷嚏。

拉拉蔓

桑园里没什么野草,更少野菜。洋草成了主人,草叶粗粗如一,颜色如一,把灌木衬得像一个个傻子。

也有人在这里挖野菜。

老大妈手拎防雨绸兜子,走走,猫腰挖菜,目光飞掠前后左右。有一次,我吃鱼肝油丸,掉地上一粒,也用这种眼神寻找。

挖半天,大妈把野菜放花坛上晾。婆婆丁、蓟菜,拉拉蔓的白根最好看,细长雪白,像小朋友把衣裳撸上去,排队等着打预防针。

我小时候也喜欢挖拉拉蔓,尤喜欢用茶晶色的黄玻璃碴挖。拉拉蔓被挖出来之后,像一个单腿的人没穿裤子,上身穿绿小褂。没穿裤子是因为它没想被挖出来。而且,在土里埋着,穿裤子也是浪费。

把拉拉蔓按大小排好,这是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吃,甜而微辣;嚼半天,你以为咽下去了,一拽缨子,又出来了,骗过喉咙。为让根看着更白,在渠水里洗。第七小学门前有渠水。渠水真清,缓缓流,像不想流。渠水里的草周身聚集水泡,砖头在水里也红润。拉拉蔓洗净之后,放在水面上。像一小孩坐着,绿短裙漂起来,下露一单腿直立。它们假装会游泳,而且是踩水。拉拉蔓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我心里特高兴,在岸上追随,盯着它们。嘴里出声“呜——”。

后来,它们真到了一个地方,我现在也不知是哪里,七小的西边,有菜地、油库和日本人的旧碉堡,还有一座铁路桥。过火车的时候,整座桥都在哆嗦。拉拉蔓要遇上,单腿一定会吓得更白了。

告别桑园

搬家之后,我也离开了桑园。

桑园是我对它的称谓,市政当局并没有任命,石上刻着“青年园”。这一片绿荫当中曾有一棵桑树。我见过桑甚,由绿变红,像鱼子一样饱满地挤在一起。就管它叫桑园。

树木是城里找不到的好朋友。它们多么宽容。我为什么使用“宽容”这个词?因为它们始终接纳我,似乎还知道我写短文称颂着它们,日“桑园”。

有许多次,我幼稚地——幼稚的意思是扭捏——想和桑园做一次道别,却不知怎么做。它们依然缄默,沉郁,凡俗,让人有话说不出来,应该说“人尤如此,树何以堪”。仿佛树比我们还能担待:就走吧,没啥。

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说出桑园每一棵树的位置,说出树种和它身边常有的垃圾。桑园一共有五棵松树,包括练功之人为挂衣服而钉铁钉的两棵松树,有迎春花、洋荆木、碧桃树、杏树和被遛狗的人踩得狗屁不是的洋草坪。

有一天,我走过那条街,误人桑园,沿着回廊走。之前瑞雪先降,树们苒苒耸立,顶戴白雪之冠,于清明的夜色中楚楚生动。我说,多像仙境啊,并企图和每一株树拉拉手——大干部和僚属见面时,常自然而然拉拉手。树于深夜的静默,让人无法轻浮。它们——我说的是树,此刻收住了心跳脉搏,把呼吸也屏回,只和天地交流。我和吾妻说,多像仙境啊,树们站立黝然,邪不可干。它们个个戴着棉花的白绒帽,雍容整肃,仿佛让我们惭愧。我们惭愧吗?只是离开了桑园。我还没准备好和新的邻居做朋友,在邻居身上发现美。但桑园难忘啊,没有置酒,也没有各式的仪式,说离开就离开了。当我再去桑园的时候,已觉察出异己感。树哪也不走,人已搬迁。别指望它们谅解,植物比人还爱赌气,不理就不理吧,我只好偷偷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