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乡下的门窗、板凳、寺庙里的木鱼,这些东西的前身是同一样东西——树。
它生长的时候,人们叫它树。树离开大地之后,叫做木头,叫黄花梨木大床,叫紫檀木棋盘,叫炒菜马勺的把。木头当年在树们的岁月里,身上长满绿叶,沾着露水,是鸟儿的家。当白箭的急雨斜穿而过时,树像顶着雨赶路。雨在树的脚下劈啪打出水花,树身像雨衣一样反光。树木奔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野花。
树叶让树丰满,如同大鸟。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小时候,我家东面有一处锯木厂,每一天都传来电锯声,包括木头锯透后电锯发出的袅袅余音。我从三四岁就听到这种尖锐的声音,七八岁时,同家属院的小孩一起参观这个厂。锯出白茬的方型木料堆有三层楼高,让你产生幻觉,好像你变成一只蚂蚁仰视火柴盒里的火柴棍。院子里全是松脂的香气,松树的红色鳞片堆满地面。现在想,我老家一个小锯木厂里,半米宽,半米高,十几米长的松木方料竟堆积如山,这么粗的松树得长500到1000年,这是何等富有啊!我长大再没见过这么粗的松木。五六个工人把松木的一头抬上操作台,工人用肚子顶着松木推向电锯,“吱——”,电锯怪声怪气地叫嚣,松脂香气愈发浓重。我觉得锯木的工人已患有成瘾性疾病,他们见到所有的树都想用肚子和肩膀顶向电锯,把浑圆的树变成白茬和有纹理的方料。离一垛垛的方料不远,是一条铁道线,木头从此前往各地。
树不知自己身上哪一部分变成门。这一部分树变成门之后,成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成员,它叫门,古语称之为“户”,替这家遮风挡雨。这家人每天用手摸到门,开门关门。门远离森林已经很久,绿叶和露水永不再来。门上有锁,安玻璃,没人再记得它曾是一棵树,是树身上的一部分。门上年轮的花纹被漆覆盖,花纹在漆的黑暗里回忆森林的绿荫。
有的树变成琴,只用一小块木料,制成成琴杆和共鸣箱。琴是树最为文艺的出路,发表乐音并倾听乐音。在音阶的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无穷组合中,琴身的木头听遍了人间苦乐。旋律使它们迷了路,忘记了森林的一切。不同的树让琴声明亮、幽怨、沉思、多情。用放大镜看木板,是无限穹庐,像蜂窝一样,藏着无数小共鸣箱。
木鱼是寺庙的法器。鱼日夜睁着眼睛,僧人以木雕鱼做成响板,取警醒之意,戒怠倦。木鱼的声音幽远、玲珑,是另一种梆子。树成了木鱼之后,以声音在寺院的静水里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