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譬如朝露: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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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树木是音乐家

才想到,树是藏在暗处的音乐家。我过去一直以为琴声是从琴弦和琴弓之间发出来的,忘记了琴的共鸣箱。

提琴、胡琴、月琴、吉他……其实不必列举下去,包括钢琴在内的琴都有一个木质的共鸣箱,就像人有肉身,河有水的质地,琴有木质的,更准确地说是植物的躯体。这么说就对了,说出了琴生命的源头。

树木在阳光和水里生长,在泥土和月光中呼吸。夏天,树木不出汗却散发清凉,浑身的绿叶比草茂密,而人在此季昏昏沉沉。春天的树在大地刚刚苏醒时已经开花,它在肚子里背诵了一个冬天的腹稿竟然是花朵,让人惊喜。旷野里的一棵树如同一位行脚僧,虽然无依无靠,它却是小鸟的依靠。树在稠密的夜色里搂着鸟儿们睡觉,让大鸟和小鸟枕着树枝的胳膊睡觉。天际透露点滴曦光时,鸟争先恐后地歌唱,唱成一锅八宝粥。树最先听到这些歌声,它熟知每一只鸟儿的歌喉与旋律。树从最近的距离看见太阳把苹果一点点晒红;它听见小虫在月夜吃树叶的沙沙声;树听到露水珠从树梢滴在草叶上。树收藏了自然界无数的声音。

所以所有的琴都用木头做琴的共鸣箱。弦上的声音在箱里共鸣,不仅被放大,还带出了这株树心里的声音。琴声何以缭绕、何以幽怨、何以清越、何以旷远?我今天才明白,这是树的木质的语言。

古琴推重木质。一架西汉的琴,琴身可能在汉代就是生长了八百岁的老树,其音怎不邈远。琴老,但不衰疲,保留百代之音。

科学家测出树木发出入耳听不到的10赫兹以下的声波,而我们在琴声里听到了树的歌唱、树的沉思,甚至树的阅历。人没法跟树比,人活不过一棵树。看到从悬崖石缝里长出的松树,你没法想象它是怎么生活的。树把根扎在石缝里能活几百年,人在那儿连10分钟都站不了。树比人更体会寒冷、干旱这一类的困境。事实上,琴声不光装点太平,还发出悲怆之音,木头比人更知道世事艰辛。琴声的纯美只是树木说出的愉快的话,它还有更苍茂的声音。

有朋友从南京动迁的老房子里买回一段房梁木,是明代的木头,他制成一把古琴。我问此琴什么格调,朋友瞪眼想了半天,说此琴一腔悲愤。一段房梁木怎么会悲愤呢?朋友奇怪,我也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