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譬如朝露: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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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水的身影

我住在牧民丹璧斯仁家里。天旱,花池子的蜜蜂都懒得飞了;玉米的个头长不足,叶子枯垂,像撕开的牛皮纸信封。

丹璧斯仁让我把靠西墙的大缸挪一下,他要掏一条小水渠。我挪开缸,地上露出湿润的一块圆,潮虫和蚰蜒四处逃窜。这么干旱的院子,这个圆却湿得发黑,像是10年前的旧景象。

我问缸在这里放多少年了,丹璧斯仁闭上眼睛算……分树那年之后……黑花牛生6个牛犊之后……南面房子盖完……15年了。

15年,潮虫一族在此居住超过一百多代,这是我的猜测,也可能只有70代。总之,缸下有一小块江南。这件事丹璧斯仁不知道,县国土局更不知道,只有潮虫、蚰蜒和我知道。它们在幽暗湿润的3厘米×3厘米的江南产卵和睡眠,醒了出去看别的地方旱成了什么样子。丹璧斯仁的西红柿根本没红,像青枣那么大,垂在秧上思考继续生长还是缩回去明年再说。虫子们看罢钻进湿土,说还是咱们这个地方好哇!水利也是昆虫的命脉。

可是,缸下湿土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一生都在思考这些愚蠢的问题,包括思考鹰为什么能在1/10秒时间内分辨两种不同的声源。人们说地下有暗河,而暗河得知丹璧斯仁家院子靠墙的地方放一个腌菜的破缸,用土壤毛细管道群把水接到了这里,估计是这么一回事。总之,丹璧斯仁家缸底下是湿润的。

我把缸旋转着运回原处,准备把潮虫、蚰蜒捉回塞进去,但虫子已经没影了。

丹璧斯仁问我干什么?

我说让潮虫们继续过好日子。

嗐,丹璧斯仁说,那我绕道吧,从东墙掏个小水渠。

我想起在德国,每天进山上的树林里逛。一天,我见一个红面人——德国乡下人红面居多——用铁锹在林地掏了个洗脸盆大的坑。我并没问他干什么,他却声情并茂地对我讲了一通德语。见我茫然,他又用英语把刚才的德语翻译了一遍。我用蒙古语告诉他:祝你健康长寿。他耸耸肩,抗锹走了。下午路过这里,见小土坑涨满了水。刚好红面人牵一只牧羊犬走过,他让犬在坑边饮水,并满意地对我笑。这人把肩上的铁锹递给我,怂恿我也掏个坑。我刷刷刷掏了个坑,想:这会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我挖的坑里满是水。凡是有森林的地方,地下就有一个水库。水从地下慢慢涨满小坑,跟坑沿齐平,并不漫出来。在斯图加特这个名叫索力图的山林底下,不知蓄着多少水,它们是暗地里的汪洋。水住地下,并不因为它们是水就暴发流淌。水们安静地待着,像在候车室等车。

在索力图,6月的天气,每天下十几场雨,每场几分钟。森林的叶片把水分蒸发到天上,而水哪儿也不去,像从云彩兜不住的衣襟里泼下来,回到老地方。索力图的风透明,土被树根藏在脚下,地面没灰尘。斯图加特城里,参天的树木四处可见。我在德国的土地上没见过庄稼,除了森林,就是草场。

水藏在有遮蔽的地方,树下面、草下面都有水的管路。丹璧斯仁大缸遮蔽的地方也有水的身影。那时,我应该用铁锹在丹璧斯仁的缸下面挖下去,日夜不息挖到地下那条暗河。